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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传略 多难

时间:2024-11-07 01:16:44

去往下阶段前,补叙一下之前太冲个人遭际的一些变故。那非用“多灾多难”形容不可。

他自己不必说,一直都厄急连连。甲辰年(1664),为朋友陆周明作墓志铭,忆及这段光阴,说:“十年前,亦尝从事于此,心枯力竭,不胜利害之纠缠,逃之深山以避相寻之急。”这里的“此”,指“乃有儒者抱咫尺之义,其所行不得不出游侠之途”,即抗清。这位陆周明,是他的同志,也是万泰六子万斯大岳父,与太冲可谓通家之好太冲孙女嫁与万斯大长兄斯年之子承勋。陆周明似乎也组建过自己的秘密抗清团队,“其时周明与其客以十数见过,皆四方知名之士”,并掩护过太冲:

余间至其城西田舍,复壁柳车,杂宾死友,咄嗟食办。

复壁就是夹墙,古人造屋常预置夹墙,作为自家人才知道的隐秘之所,备不时之需。可以藏物;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伏生藏书。他是济南人,秦始皇时任博士。“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及嬴政下令焚书,他手下这个知识分子官员,却因痛惜文明,阳奉阴违,将一批先秦典籍私藏于家中复壁。“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所以复壁曾经为保存中华文明立过大功。亦可以藏人;唐司马贞索隐《史记·张耳陈余列传》“置厕”一词:“置人于复壁中,谓之置厕,厕者隐侧之处,因以为言也。”而柳车,就是丧车,装死人的车子,王维《为杨郎中祭李员外文》:“悲《薤歌》之首路,哀柳车之就辙。”太冲“复壁柳车,杂宾死友”说的是,当时被陆周明掩护时,他曾和别人一道藏身于陆府夹壁中,甚至混迹丧车与死尸为友。可见是无所不至,而这仅为与陆周明交往中的一段经历。

不光自己厄急连连,亲友也频遭不幸。

仅二弟宗炎表字晦木即两度陷于囹圄。庚寅年(1650),清顺治七年,“二叔父以连染被执,将罹大辟”,大辟即死刑,晦木已经被判了死刑。太冲“赤足行冰雪中,十指皆血”,四处奔走救弟。最后一幕相当惊险:

及行刑之日,旁傍晚始出,潜载死囚随之。既至法场,忽灭火,暗中有突出负先生指晦木去者,不知何许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则万户部履安白云庄也,负之者即户部子斯程万泰次子也。鄞之诸遗民毕至,为先生解缚,置酒慰惊魂。

使的是掉包之计。从全祖望叙述得知,这是浙东地下抗清组织一次大的营救行动,发动了很多人。当万斯程将晦木背负至宁波家中白云庄时,当地重要遗民早已等候在那里。而之前设计、出资及斡旋者,有万泰、高旦中、冯道济等。据黄百家,掉包计所以得逞,是地下组织买通满清官员的结果,“得胡珠百颗,献之大帅,得释”。“忽灭火”“及火至,以囚代之”,都是事先讲好的障眼法。

六年后,反清团体“慈水寨主”沈尔绪案发,晦木二次被捕:

未几,侍郎冯京第故部复合先生,复与其事,慈湖寨主沈尔绪又寄帑焉。伯太冲叔黄宗会泽望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叹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诸雅六救之而免。

又有多位亲人先后病故。

最早是四弟宗辕,亦即太冲设法为之补了弟子员的司舆,死于1648年,时才二十七岁。1663年,三弟宗会泽望去世。1669年,最小的弟弟宗彝孝先亦卒。也就是说,到太冲六十岁为止,五兄弟已去其三,只剩下太冲和晦木了。

太冲子孙当中,亦接连有亡故者。1655年,幼子阿寿夭折。翌年四月,次子正谊之媳孙氏卒;五月,夭折一孙。1666年,女孙阿迎死于天花。丙申年(1656)五月所作《子妇客死一孙又以痘殇》云:

朅来四月叠三丧,咄咄书空怪欲狂。八口旅人将去半,十年乱世尚无央。不知负行缘何事,如此忧心得不伤!白日独行城郭内,莽然墟墓觉凄凉。

接二连三失去亲人,显然是“乱世”飘零所致。

这当中,最令太冲伤怀的,数幼子阿寿和女孙阿迎之夭。

阿寿生于(1651)年清顺治八年,是年,太冲年四十二。或因得之中年,太冲“最钟爱”。然而,此子甫五岁病亡。病因未确,太冲述起初为“病吐”,几天后突然“厥逆”,似为伤寒病症。太冲说他极聪明,“三岁时,见图书,余语之曰:‘圆者《河图》之数,方者《洛书》之文。’是后杂试之,即无差者。”每天缠着哥哥,给他讲《夷坚志》,“一过之后,即能知其首尾”。故尔事后有人说“儿之所以夭者,用早慧者”,因为太聪明,活不长。在他短短五年生命中,太冲“食与儿同盘,寝与儿连床,出与儿携手”,须臾不离。而又宅心仁善,原来喜欢捉小虫子玩,太冲让他别捉,说:好比儿在外游玩,被人劫走,我想儿不想?“儿闻言虽不能割,有顷舍之,未有戕其生者。”阿寿死后,太冲思之极苦,屡有梦见,除圹志外,作诗多首,计有《至化安山送寿儿葬》《梦寿儿》《梦寿儿持两杯盘置烛台上》《闰五月十六日梦寿儿》《初度梦寿儿》《上寿儿墓》《思寿儿》《寒食哭寿儿墓》《圆通寺梦寿儿》等,痛苦思绪持续五年以上。诗句如:“看书皆寿字,入梦契中阴。”《梦寿儿》:“久不梦儿今夜梦,醒来忆是汝生辰。”《梦寿儿持两杯盘置烛台上》:“儿亡已是半年期,排豁悽怆未有时。”《闰五月十六日梦寿儿》:“阿寿亡来三百日,更无一日不凄然。”《上寿儿墓》:“去年记得娇儿在,一日相呼有百回。”《思寿儿》:“小坟两度逢寒食,始得纸钱挂树傍。”《寒食哭寿儿墓》:“五年生魂十岁骸,梦中依旧在亲怀。”《圆通寺梦寿儿》……睹之令人泪不能禁。

女孙阿迎,为次子正谊所生,母虞氏。前曾讲正谊之妻孙氏丙申年(1656)病故,虞氏应是续弦。续弦之后,阿迎遂于庚子年(1660)十二月诞生。出生后,阿迎一直住母亲上虞娘家,壬寅年(1662)两岁多来到太冲身边。太冲时有诗:

莺舌初调学话新,牵衣索抱唤频频。七年阿寿无踪迹,见汝眉头又一伸。

阿寿夭折之痛,因阿迎到来,终得纾解和转移。亦可见对阿迎之爱,多少寓存或延续着对阿寿的思念。太冲甚至认为:“阿迎为寿儿之重来无疑也。”觉得阿迎就是寿儿的转世。他回忆阿迎出生那年,其方游庐山,在圆通寺梦见阿寿,“归家而阿迎生矣”;更奇的是,阿迎一生下来,太冲“自此遂不复梦见寿儿”。

太冲说:“余甚爱之。”爷孙感情甚笃。当时太冲在语溪教书,“二三年来,余糊口吴中,朝夕念儿,儿亦朝夕念余”,每次太冲归来,阿迎都攀坐膝上,“挽须劳苦,曲折家中碎事以告”,以致家中有什么事不想让太冲知道的,首先就得对阿迎保密,“恐其漏于吾也”。阿迎说她想爷爷,让爷爷待在家里,别出门;太冲说爷爷不出去挣钱,阿迎没糖果吃了,“儿曰:‘爷在,儿亦不愿果饵也。’”太冲说:“其在左右,洒然不知愁之去体也。”只要阿迎在,一切忧愁都烟消云散。

然而阿迎偏偏又命薄。丙午年(1666)绍兴一带天花流行。当年十二月初七,也即阿迎七岁生日那天,晚上突然发病,“至二十日而殇”。死后三天埋葬,太冲写道:“寒风岁尽,冰雪满山,与葬寿儿时日风景秋毫无异也。”阿寿也死在十二月乙未年除夕,两个孩子之间太多相似,确有不可解处。难怪太冲长叹:“呜呼!以余之愚,何烦造化之巧弄如此哉!”他写诗道:

老来触事尽无聊,儿女温存破寂寥。阿寿五年迎七载,如何也算福难消?

十二年中已再世,重翻旧恨作新愁。两行清泪无多重,流到前痕竟不流。

阿寿享年五岁,阿迎七岁,加起来十二年。十二年,太冲不单是接连失去儿孙,分明还有随着自己老去而益感珍惜慰藉的童心稚气。有人劝他勿过悲伤:“区区女孙,无庸过戚。”毕竟只是一个孙女,又非男孩。太冲答曰:“余赋性柔慈,朋友一言嘘沫,梦寐历然,儿之亲吾如是,虽欲忘情,其可得乎?”

这年太冲五十七岁。后来他对阿迎的思念,历二十年未减。丁卯年(1687)他为纪阿迎墓上“生石楠一株高丈余”而写诗句:“掌珠一夕堕黄泉,荏苒于今二十年。”

兄弟子孙外,失去的还有几位好友。刘应期瑞当,1648年卒;万泰履安,1657年卒;沈士柱昆铜,1659年卒;钱谦益牧斋,1664年卒,都于这段时间谢世。

其他磨难尚有:丙申年,太冲弟兄四人此时宗辕已殁一齐遭“山兵”绑架,扣在石井这个地方,后侥幸脱身。壬寅年,其化安山居处龙虎山堂二月火灾,五月,黄竹浦老宅又失火。二月祝融,太冲还曾庆幸:“故书出焰中,叶叶叶如荷田。惜此复幸此,不废食与眠。”书虽然灼烤变形,好在还能用。及五月再遇一火,他也不禁诧于自己何运蹇如是:

局促返旧居,鸡犬共一轩。缩头床下雨,眯眼灶中燔。南风多怪事,正当子夜前。排墙得生命,再拜告九圆。臣年已五十,否极不终还。发言多冒人,举足辄违失……

旧居即黄竹浦,着实破旧得可以,下雨得躲到床下,做饭要眯着眼睛吹火。火起正当半夜,不知如何而发。太冲不由怨怪老天,说自己已半百,却否极而不泰来,说句话就得罪、举手投足都有闪失……

也许他该用孟夫子的话激励自己:“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是老天在磨炼人,“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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