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峁起起伏伏,沟壑蜿蜿蜒蜒,便有了丰富的形象,和尚峁、卧佛梁,奔马山,狮头岭、月牙谷、辘轳山、骆驼崾岘、蚰蜒岭……上庄人谦虚地说没文化么,看着像啥就叫个啥嘛。猪头峁村就倚着猪头峁坐落,在远处眯着眼睛看,猪头峁真像个猪头,有鼻子有眉眼。这是上庄最远的一个自然村,有28里远。进了村,走过五家,都是大门紧锁,门楼子两边旮旯里窝着风吹来的杂草干蒿塑料薄膜,从院墙倒塌出的豁口看到院里荒草丛生。第六家院门敞着,大门洞里一个女娃抱着一个男娃,男娃在哭,女娃摇来晃去的,男娃两个袖口各钉着一个铜铃铛,叮叮当当的。女娃一边摇一边念着:“娃娃乖,领上街(ɡāi),核桃枣子满怀揣。”男娃还是哭,女娃说:“姐给你说个谜谜你猜:小着青铃铛,大了黄铃铛,石头滩上脱衣裳,铁州城里闹嚷嚷。猜一种庄稼?猜呀。”弟弟太小,我估摸连话都说不周正。女娃不依不饶,在弟弟头上轻戳一指头,说:“你这啥脑壳,真笨死了。”说着看了我一眼,有卖派的意思。我说:“是啥?”女娃说:“糜子嘛,小时候绿(lù)绿的,大了就黄了,打碾不是脱衣裳,在锅里煮不是铁州城里闹嚷嚷的。”我笑笑。因为我的出现,弟弟黑豆一般的小眼睛看着我,却不哭了。女娃又说:“山对山,山套山,两个王字颠倒颠,两个日字在前面,四个口儿团团转。猜一个字?”这表面上说是出给弟弟的,其实是让我猜,弟弟怕还不知道字是个啥哩。女娃拿大花眼睛睨了我一眼,又在弟弟头上轻戳一下,说:“你长得猪脑壳呀。”我说:“啥字?”女娃说:“田嘛。”我说:“会写吗?”女娃说:“不会写,等我念书了肯定会写。”我点点头说:“你应该念书了吧,咋还不念书?”她说:“明年我(ě)爹带我去城里念哩。”我说:“你弟那么小,怕话还说不周正哩,能听懂?”女娃说:“还没出嘴哩,可娃娃么要早早灌耳音哩,对以后念书好。”我夸赞了一句说:“你真强,你还会说啥?”女娃一翻眼睛说:“前一个山,后一个山,前山里住着个张老汉,顿顿吃饭把门关。今儿个吃饭门没关,苍蝇叼了个肉蛋蛋,一追追到三营里,老虎豹子吃人哩,吓得钻到老鼠窟窿里。”她咯咯咯地笑了,我也笑了,说:“你真聪明,再说个听听。”她脖子偏偏,又说:“红豆豆,煮米米,我爹给我寻女婿。不要房上溜瓦的,就要槽头拴马的。不要耕地拿粪的,就要双手写字的。”
弟弟觉得看我也没意思,又哭起来,哭得越歪了,女娃瞪着眼睛凶弟弟说:“住声!看我不把你从南墙上撂过去喂狼!”口气严厉,手上也有撂的动作,弟弟果就不哭了。我说:“有狼么。”女娃一笑,说:“连野狐子(狐狸)都没了,还狼呢,山野里孤寡着哩。”我说:“屋里还有谁?”女娃说:“我婆。”我说:“你婆呢?”女娃说:“下地扶玉米去咧,夜来一场风刮得呼隆隆的,玉米都趴地了,不扶就死了嘛。”我说:“你爹你娘不在?”女娃说:“出门了,都在你们城里挣钱呢。”
我知道包里没什么,但还是在包里翻翻,还好翻出一包馍片,给了女娃。女娃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我说:“给你照相好不好。”女娃把弟弟往墙根的席芨筐里一放,就钻进屋去。我说:“你别怕,别怕。”女娃隔窗撂出声来,说:“等人把新衣裳换上。”我说:“不用换,不换最好。”女娃说:“照相呢吗咋能不换新衣裳,旧衣裳脏兮兮的。”我想起拍电影的事来,就说:“给弟弟也换上吧,把最好的衣服换上。”
那年一个剧组拍农村题材电视剧,需要一个村庄和群众演员,我带到老家去。一听拍电视剧,庄子上人都很高兴,说免费上电视还给啥钱。拍摄开始时,大家都换了新衣裳来了,导演说这不行,要穿得越破越旧越好,最好露腚的,补丁摞补丁。大家不高兴了,村长跟我说这不是丢咱村的人么,还露腚的,现在谁还穿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可导演坚持必须这么拍,最后每人又涨了十元。尽管大家不情愿,最后还是当了群众演员,毕竟一人一天给三十块。拍完,村长跟我说这回可是戏台上打把式掉裤子,把人丢得有远没近了,不是你领来的,这戏他们拍不了,以后可不敢这么做事。
照了相,女娃说:“进屋喝口水噻。”我说:“谢谢你。”在这片山野,只要你经过任何一家,他们都会说“进屋喝口水”。女娃跟着我往外走,弟弟又哭了,女娃说:“别哭了,等姐把客送走了再回来抱你。”弟弟还是哭。她踅回身抱起弟弟说:“你把人害死了,赶紧长上腿噻。”我明白她的意思,长上腿的意思是会走了。女娃身体单薄,抱弟弟很有些吃力。到村巷我摇摇手说:“再见。”女娃却没有说再见,盯着我看。我忽然想到她想要照片,便说:“相片洗出来我给你捎来。”女娃头一偏说:“你连我是谁(séi)都不知道,咋给我捎?”我笑笑,问她名字,女娃偏着脖子说:“你不拿纸和笔记,光凭脑子能记牢靠?”我掏出手机拍拍说:“我用这东西记。”女娃说:“喔东西能记牢靠?别没电消了。”我说:“消不了,你就放心吧。”她咯咯地笑了说:“我叫翠翠,就是绿绿的那个翠。”我笑笑,她说:“你把我大的名字也记一下,捎东西带话的大人认得大人,谁认得娃娃。”她已经把馍片撕开了,我往前走,就听女娃嘟囔说:“我还当啥稀罕哩,馍馍片子。”又听她说:“馍馍片子还香香的,吃出来还没看出来。”
再走两户,一老汉和婆婆在大门洞里铡草,草是去年的干草,麦草、糜草、谷草、玉米秆、洋芋秧还有青草杂伙在一起。老汉半跪在地上擩草,老婆婆铡。一台破旧木箱式录音机正唱着秦腔《猿门斩子》。六七个娃在门前的街巷里调皮,几个大的在扛胛子,你扛我一下,我扛你一下。
老汉停下手里活计,婆婆拄着铡刀看我。他们很老了,脸上的核桃纹一沟一壑的。老汉往起一站,大概跪蹴的时间长腿麻了,打了个趔趄,干脆就势坐到干草堆上。
娃娃们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老汉呵斥娃娃说:“远处去,荒山野洼里去,麻雀窝里戳了一扁担,吵得人整天脑子不清静。”我说:“都是孙子?”老汉说:“儿子女子都在城里揽活,把他些碎先人往我这达一扔。”又说,“唉,也没办法,带到城里养活不起。”
一个娃被扛倒了,坐在地上蹬着双脚哇哇大哭,老汉吼说:“锁子,你个瞎,皮紧了,等哪天我好好给你娃熟熟。”又骂另一个,“苍蝇弹了一爪爪子,都要叫唤半天,虚得像春上的萝卜,一指头攮了个坑,得是?”一个更小的娃娃跑来告状,话还说不周正,老汉说:“起(qiě)开,起开。”小家伙不走开,扑进老汉的怀里捋老汉的胡子,老汉抹着娃娃的头说:“这些碎子子(小娃娃)土匪一样,没一个省油的灯。”我笑笑说:“没有他们吵闹,日子不寡淡?”老汉哧哧地笑说:“那是啊,硬叫害死,莫叫想死。”我递给老汉一根烟,老汉接过点了,“三个媳妇子一个女儿都像男人的尾(yǐ)巴,撵着男人进城了,钱把心挣疯了嘛,就像不进城活不成了。”
婆婆拿了筛子筛铡下的草,我说:“铡下的草还要筛?”老汉说:“筛子上面的喂牲口,筛子下面的喂羊喂猪,天旱了草料就缺了。”我抓了一把,干草有一股清幽的香气。老汉说:“天气好点,这时间羊牲口活草(青草)都吃不退,可天旱得草没长起来,多伙上几样肯吃。唉,羊牲口世在咱这地方都是拤亏的。”我说:“院里宽展,咋放在门洞里铡草,憋屈得。”老汉说:“门洞走风,凉快。”说着站起来,抹下帽子拍拍灰尘,挠挠头。
窑洞的面墙上竟然挂着一个桌板大的黑板,上面写着“人口手,牛马羊……”老汉笑笑说:“你别笑话,闲得没事干了,教娃认几个字,认几个总比不认强,我跟舅舅学过医,认得些字,农民识字夜校也学过一些,这娃再不识字就迟了。”我盯着几个娃看看,没有人认识的,说:“娃还都没念书?”老汉说:“两个大点的念着,在陈庄念哩,去上庄小学念远得很嘛,二十多里路呢,我这腿关节坏了,走不了几步路,庄子上又再没和他一起走的。”又说,“陈庄近些,翻一道沟一架梁就到了,自己能走,就是要掏些钱。”我说:“怎么还要掏钱,现在都免费哩。”老汉说:“不是一个县嘛。”又说,“一直说带娃到城里去念,可这些碎东西到城里念书一个一年就得一万多,学校也不好入,也得花钱,念不起嘛,上初中了再说。”
我说:“老叔,给你照个相吧。”他一点热情没有,“照啥照的,又见不上,以前有人来照过,说是寄来,结果是广成子的徒弟——一道金光,再没音信了。”我说:“我是扶贫干部。”老汉说:“我认得你,上学期教书来着,学生大会上讲话哩。”我说:“过两天我回城洗出来给你捎来。”老汉说:“给这些碎(孩子)照吧,他们的娘老子(父母)几年没见这些碎了,洗出来给寄去让看看。”我说:“他们几年没回来了?”老汉说:“四年了吧。”又对老婆说,“你把那些碎领进去洗涮洗涮,新衣服换上。”老汉进屋拿出两百块钱递给我说:“你每个多洗上两张,儿女四个,一家给洗上一套,够不?”我说:“不怕我拿了钱也成了广成子的徒弟——一道金光,再没音信了?”老汉一笑说:“上过这当,来过专门照相的,收钱照哩,说照相给寄到城里的儿女,钱掏了,啥也没见到,你是干部嘛,公家人,又不是江湖骗子。”我拍拍老汉的手说:“不收钱,你和婶子也照张吧。”老汉说:“我们花那钱做啥。”我说:“照个全家福,也给儿女寄去。”老汉说:“那我们也换一下,有新衣服,新衣服穿上喜庆些。”
几个娃出来了,女娃都是花裙子,男娃都是一身牛仔,全新崭崭的。先照了全家福,又一人照了一张,再按兄弟姊妹照了几张。几个娃不岔生,一个个摆出照相的姿势,还竖起了剪刀手。老汉又把钱塞过来,我说:“不收钱。”老汉说:“总得把成本收了,再说往出寄也要钱哩。”我把钱塞回老汉手里。老汉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装旺旺雪饼的塑料袋,折得有钱包那么大,一层一层翻开,从里面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电话号码。他指着一个号码说:“大儿子的手机,叫常井贵,麻烦你寄到西安吧,捎上一句话,别再买药了,我把药停了,不吃一个月了,也好着哩。”男娃比女娃胆子大,一个说:“也给我捎一句话,我要美国机枪。”另两个说:“我也要美国机枪。”几个女娃受了感染,说:“我要洋娃娃。”
一个胡子白刷刷的老汉走过来,说:“干部,你照了往出洗不?”我说:“洗,大叔,我给你也照几张吧。”他嘿嘿一笑说:“你不能叫我大叔,我看你面相还没我大孙子大,我倒没啥,怕折你的寿哩。”老常说:“就叫老白毛。”我说:“叫大爷。”老汉说:“不敢当,不敢当,老白也不行,我几个儿子他们都叫老白了,就叫白老汉吧。”我笑笑,他说:“你给我照大点,从第二个纽子喔儿(那儿)往上,黑白的。”我说:“彩色的多喜庆。”他说:“我做老像(遗像)哩,老像都是黑白的。”照完相,他说:“你等等。”便出门去了。老常说:“后辈重着哩,六十七口人了,重孙都六七个了。”不会儿老汉来了,把一百块钱递过来,我说:“不要钱。”他说:“你拿着吧,在哪达照都得掏钱嘛,这钱不花不行嘛,门前来照相的了,省得再专程跑一趟。”我说:“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老汉嘿嘿一笑说:“你拿了钱才当回事,把稳(保险),不差这几个钱。”我把钱推了回去问:“您老多大了?”他说:“八十三岁了,土拥到脖子上了,说不定你今儿照了我明儿就能用上。”我说:“您看上去精神着哩。”他说:“苦残的人,说不定哪个零件咔嚓一声就完蛋了,明年就是坎儿,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
两个老汉留饭,我谢绝了,告辞后沿着村巷往里走,老常说:“再往里就没人了,这庄子上住着31户人,就剩下5户半人了,有两户人在地里忙活哩,顺生爹去赶集了。”我说:“咋么个5户半人。”老常说:“二苕家来回扯锯哩,天冷了回来了,天热了进城了。”我还是在村里走了个过儿,再没见到人,只有墙的影子和寂寞而繁盛的树木。在一个院落里,我拍到了一只喜鹊,它在麦草摞上偷一只鸡蛋——把鸡蛋啄了一个洞,嘴深深地擩进洞里。相机的咔嚓声惊动了它,它在我的头顶盘旋着,“喳喳喳”地表示自己的愤怒,想要赶走我。盘旋了一会儿,看没有效果,又飞到草摞上,叼起鸡蛋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