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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一章

时间:2024-11-07 01:34:19

雨后,几个小孩子在一家大门口的门楼儿下面玩泥巴。太阳没有出来,天还是阴的,温湿的气息里弥散的是苦楝花的香味。一只斑鸠在桐树上独唱。麻雀们集中在一棵石榴树上,嘁嘁喳喳,像是在开会讨论问题。布谷鸟忙得在空中掠来掠去,很少停留,它的前一声“布谷”在东边的麦田尚未落地,后一声“布谷”又在西边的麦田上空播响了。门楼儿两侧各有一方青石门墩儿,小孩子们挖来泥巴,就在石头门墩儿上玩。他们分成两拨儿,男孩子一拨儿,女孩子一拨儿,分别以一个门墩儿为玩泥巴的平台。泥巴是软的,他们得找一个硬的地方,把软东西放在硬东西上搓揉,软东西才会舒筋展骨,把里面的黏性和弹性发挥出来。石头门墩儿当然是硬的,在上面揉泥巴正合适。玩泥巴还得找一个有平面的地方,在平面上摔摔打打,才能把泥巴塑出五花八门的形状来。石头门墩儿上方有光光的平面,泥巴块子在上面三摔两摔就光溜了,接着就可以拿泥巴造型,造鸡得鸡,造狗得狗。

每个小孩子的家里差不多都有桌子、椅子,桌椅也是硬物件,上面也都有平面,他们为什么不在桌子上或椅子上玩泥巴呢?那时因为各家的大人都不许小孩子在桌子上和椅子上玩泥巴,大人认为泥巴是烂东西,脏东西,而桌椅是和台面联系在一起的,泥巴把“台面”弄脏就不好了。大人们不但不许小孩子在桌椅上玩泥巴,还不许他们在屋里玩,要玩,只能到门外去玩。大门口外面的石头

门墩儿,是贪玩的孩子们不可多得的选择。

好天好地时,这里的孩子们没什么可玩的。他们转着圈子在院子里找,蹲下来往地上瞅,地上到处都干干巴巴,他们想抠一块土坷垃都抠不下来。他们有时会看到一只苍蝇,对苍蝇露出欣赏的表情。但苍蝇不跟他们玩,他们刚一伸手,苍蝇就飞跑了。天上飞过的小鸟儿也不跟他们玩,他们喊着让小鸟儿下来,下来,跟他们一起玩。小鸟儿跟没听见一样,只管飞走了。大人们有没有可能在地上泼一些水,和一些泥巴给自家的小孩子玩呢?没有可能,完全没有可能。他们用水筲从水井里打来水,用水和面,烧饭,洗碗,喂猪,都是可以的,没听说过谁家用清水和泥巴给小孩子玩的。有那还不会走路的小孩子,自己撒了尿,自己用小手抓成尿泥,往自己嘴里送,弄得满脸花。那是把尿泥当成了食品,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玩泥巴。

一下雨就好了。别看脚下的地硬得像铁块子,雨水一泡,一浸,硬地就变成了软地,随手一挖就是一块泥巴。据说北边的黄河多次开口子,一开口子就黄水漫漫,冲下来不少泥沙。但泛滥的黄河水被一条沙河截流,没有淹到他们这里来,所以这里的土地几乎不含什么沙子,还是原汁原味的黏土地。设想一下,如果土里掺了不少沙子,一抓一把散沙,玩泥巴是玩不成的。黏土地的好处是胶性强,粘接度好,挖起来就是好泥巴,团巴团巴,搓巴搓巴,捏什么,像什么。

男孩子玩泥巴时,常做的一种游戏叫摔哇呜。摔哇呜的办法,是把一块泥巴捏成小盆形,把盆边捏得厚厚的,盆底捏得薄薄的,然后托底拿起小盆,底朝上,口朝下,奋力向石头门墩儿上摔去。由于速度的作用,和兜在小盆里的空气被压缩的作用,小盆摔在门墩儿的瞬间,盆底会翻卷开来,爆出一个洞。爆洞的同时,发出类似哇的声响,摔哇呜宣告成功,哇呜也因此而得名。男孩子的游戏,总愿意把完整的东西弄出洞来,整出声来,带有一定的破坏性。但不是每一个男孩子每一次都能把哇呜摔响,他们之间是要进行比赛的。比赛的规则是,谁把哇呜摔响,要对谁进行奖励;摔不响的呢,要给予处罚。奖品不是别的,只是一块泥巴。这块泥巴要从受罚者的手上出,罚品也是一块泥巴。不是获胜者的哇呜底部破了一个洞嘛,那么,摔不响哇呜的失败者,就得从自己所拥有的泥巴原料上取下一块,拍成圆的薄片,把人家的哇呜炸开的洞口给补上。每次补洞所需要的原料并不多,但怕的是每次都摔不响,每次都得挖自己的原料给人家补洞。如此一来,自己的原料就越来越少,少到甚至连一个哇呜都做不成,只能看着别人的哇呜越做越大,越摔越响。

女孩子玩泥巴与男孩子不同,女孩子似乎天生就有家庭观念,她们做游戏也带有建设性。她们拿泥巴垒房子,捏猪圈,盖鸡窝。塑小鸡、小狗、小猫、小兔。她们塑一只大狗,后面必跟着一只小狗。她们塑一只母鸡,母鸡屁股后面必添上几个鸡蛋。她们塑一个剃光头的男人,紧接着就会塑一个留剪发头的女人,安排男人和女人结婚,生娃娃。这天在石头门墩儿上玩泥巴的是三个女孩子,她们互相观摩,互相启发,每个女孩子都创造出了不少玩意儿。作为玩意儿的主人,她们之间会拿玩意儿互赠,你赠我一根黄瓜,我赠你一个鸡蛋。得了黄瓜和鸡蛋,她们假装张着嘴往嘴里送,并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

把泥巴玩来玩去,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他们手上、脸上、鞋子上、衣服上都粘了不少泥巴,差不多成了一个个泥巴人儿。泥巴人儿就泥巴人儿吧,他们从来不嫌泥巴脏,见泥巴都很亲切。听大人说,他们原本就是泥巴人儿,是大人从地里把他们捡回来的,或是用红线绳把他们从庙会上拴回来的。“泥巴人儿”没有别的玩具,没有皮球,没有布娃娃,没有电动汽车,没有变形金刚,他们不玩泥巴玩什么呢!这里的孩子都盼着下雨,喜欢下雨。一下雨地上就起泥巴,他们就有了可以玩耍的东西。下雨之后的日子,可以说等于这里孩子们的节日。

稍大一点的男孩子,玩泥巴还有另外一种玩法。他们找来一根柔韧性好、弹性强的荆条,剥去荆条的皮,把荆条捋得光溜溜的。把泥巴团成圆球,穿在荆条的梢头,攥得紧贴在荆条上,然后通过使劲甩荆条,把穿在荆条梢头的泥巴圆球甩出去。这种玩法叫甩流球,能把流球甩得像流星一样,甩到很远的地方。比较说吧,如果站在一个宽阔的水塘边,用手往水塘里投泥巴球,哪怕男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能把泥巴球投到水塘中央就算不错。而采用甩流球的办法呢,轻而易举,就可以将泥巴球甩到对岸去。在荆条梢头穿一节泥巴条也可以甩,名堂换成甩老豆虫。老豆虫成天吃得圆滚滚的,不长翅膀,只会在庄稼地里爬,不会在天上飞。但泥巴做成的老豆虫就不一样了,被甩上天空之后,它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得嗖嗖的,比燕子飞得都快。恰好有一只老斑鸠在桐树枝头咕咕叫,男孩子把子弹一样的老豆虫瞄准老斑鸠,却对老斑鸠说:老斑鸠,你叫得很好听,我喂你一根老豆虫吃吧。说着,把“老豆虫”朝斑鸠甩去。“老豆虫”噼里啪啦穿过桐树叶,差点儿击中了老斑鸠。老斑鸠一看形势不妙,惊得一半叫声咽在喉咙里,赶紧飞走了。

房守现从家里出来,站在大门口,看了一会儿小孩子玩泥巴。玩泥巴的小孩子里,有他的孙子,还有他的孙女儿,孙子叫小泉,孙女儿叫小雨。房守现小时候也玩过泥巴,既摔过哇呜,也甩过流球。一次甩一个流球算什么,小时候,他最多曾一次甩出过五个流球。流球成串在天上飞,像放连珠炮一样,很是过瘾。可惜他发明的“放连珠炮”的技术没有被现在的小孩子继承下来,甩流球的男孩子一次只甩一个流球。他想把那个甩流球的男孩子叫到跟前,把“放连珠炮”的技术传授给那个男孩子。但他的脚动了动,嘴没有动,很快就把传授技术的想法放弃了。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所喜欢所玩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已经是当爷爷的人,再去教小孩子玩泥巴,是不是有点可笑了。就算是冒着被别人笑话,弯下腰身,教小孩子玩泥巴,教的倘是自家的孙子还说得过去。而正甩流球的男孩子是别人家的孙子,传授技术的事就免了吧。

孙子小泉正跟另外两个男孩子在石头门墩儿上比赛摔哇呜。小泉摔哇呜的力气不够大,技术也不是很好,他摔一次,摔一次,拿起来一块泥,摔下去泥一块,哇呜连屁都放不出一个。如果每人都能把哇呜摔响,等于打了平手,谁都不用拿自己的泥巴为别人作补偿。如果每人的哇呜都摔不响呢,同样等于打了平手,大家重新再摔就是了。目前的情况是,其他两个男孩子都能把哇呜摔响,小泉的哇呜却屡摔不响。小泉倒遵守规则,每次都不拒绝拿自己的泥巴给别人的哇呜补洞。别人的哇呜在做加法,小泉的哇呜是在做减法。别人的哇呜越加越大,越摔越响。小泉的哇呜越减越小,恐怕连原来体积的二分之一都不到。体积越小,哇呜越难以成形,分量也不够,更难以摔响。

房守现把小泉摔哇呜的事看了一会儿,脸子渐渐拉长,脸色也阴沉起来。天已经不下雨了,他的脸色阴沉得似乎有一场雨要下。房守现没有动手玩泥巴,但不知不觉间,他的内心已参与进去。他当然是站在孙子小泉一边,仿佛小泉是代表他在参赛。他希望小泉能赢,也是希望自己能赢。在想象中,他把哇呜摔手雷般摔得震天响,似乎把天顶都炸开了一个大洞,把所有泥巴拿来补洞都不够用。然而小泉眼下的表现让他失望,也使他的内心有些失衡。有一句俗话,泛起的沉渣一般涌向了房守现的脑际。他欲把俗话压下去,不料俗话自有俗话的力量,他越是压制,俗话反而变得越清晰。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俗话的意思无须解释,每一个成年人都懂得它的逻辑。若按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小泉从小摔哇呜摔不响,长大后干什么事情也会无声无息。小泉从小玩泥巴给人家当陪衬,说不定长大后也不能当主角,只能给人家当陪衬。小泉从小就甘于给人家补窟窿,恐怕成人后也躲不掉为他人补窟窿的命运,直到把自己赔干赔净为止。小泉可是他的大孙子,他的亲骨肉啊!面对这样一个从小就不见强势苗头的孙子,从小就让人为他的前景发愁的孙子,房守现还有什么希望呢?他该如何是好呢?

联想到最近村里发生的一些事,联想到他目前的处境,房守现心口闷疼了一下,一种类似焦虑的情绪攫紧了他,使他有些想发脾气。他对孙子说:小泉,你看你都快变成泥巴猴儿了,别玩儿了,回去吧!

小泉揪下一块泥巴,正用手掌在石头门墩儿上拍片,把泥巴片拍薄才能给人家补洞。其实对方并不是真的拿薄片补洞,小泉把薄片交给人家,人家把薄片跟原有的泥巴掺在一起,揉成一个整体,做成新的哇呜,再摔。但拍成薄片是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必须走,你只有把泥巴拍成薄片,得胜者才会接收。这个规定性的程序,对失败者来说带有一定的惩罚性。不知小泉听到爷爷的话没有,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看爷爷,只管拍泥巴片。泥巴玩来玩去,水分失去了一些,变得有些硬,拍成薄片比较费劲。但小泉拍得相当认真,看样子不把硬泥巴拍成薄片绝不罢休。

爷爷提高了声音:小泉,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这次小泉不回答不行了,他的回答是:不,就玩儿!

你的泥巴都快赔光了,你玩儿个屁!

玩泥巴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暂停玩泥巴,张着粘了泥巴点子的小脸,看着小泉的爷爷。有个小女孩把“玩儿个屁”的话重复了一遍,大概觉得好笑,就笑了。好笑的话小孩子们都愿意学,都愿意重复,一时间,小孩子们都在说“玩儿个屁”,你挤我一下,我捣你一下,几乎笑成一团。

倘若在往日,倘若房守现心情好,不管小孩子们重复他什么话,他不会计较。小孩子嘛,跟小鸡小狗差不多,脑仁子还没长全,自己放个屁当是屁眼子冒烟,嘴里会把冒烟说上半天。他不但不计较,说不定还会和小孩子们一块儿笑。今天就不同了,一切随心情的变化而变化,他不愿意听见小孩子们重复他的话。小屁孩儿们接过他的话说来说去,笑来笑去,他觉得不止是在笑话小泉,连他这个当爷爷的也一块儿笑话上了,这简直是对他的冒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猛地跺了一下脚,把小孩子们的笑声都镇住了。他穿的是深靿胶靴,跺脚跺得有些重,不光门口的地面有些发颤,连盖在门楼子上面的瓦片似乎都有些发抖。小孩子们顿时有些傻眼,不知道小泉的爷爷下一步要干什么。

小泉,听话!我说了不让你玩儿,你就不能再玩。爷爷说话向来说一不二。

小泉说:就玩儿。

小兔崽子,你还敢跟我犟嘴,反了你了。不听话我揍你!

小泉在地上跪着,房守现一步跨过去,一把揪住小泉的一只胳膊,把小泉揪得站立起来。小泉使劲往后坠着身子,弯着腿,还要往地上跪。他的一只手推着爷爷抓他胳膊的手,挣扎着要把爷爷推开,从爷爷手里挣脱出来。爷爷既然揪住了他,当然不会再放松他。他有他的意志,爷爷有爷爷的意志。他的意志是继续玩泥巴的意志,爷爷的意志是大人的意志,大人的意志要比他的意志复杂得多,至少要和村里的事情相联系,此时他的意志必须服从爷爷的意志。从力量的对比上,祖孙两个也相差悬殊。如果五十多岁的爷爷有千斤力量的话,才四五岁的孙子恐怕连一百斤的力量都不具备。其结果是,“一千斤”连揪带拉,拉得“一百斤”脚不沾地,把“一百斤”拉进院子里去了。

小泉哭了,一边哭一边嚷:我不回家,我就要摔哇呜!

爷爷说:你再摔哇呜,我就摔你!

一只名叫里根的黄狗从屋里跑出来,左边一跳,右边一跳,不知是站在爷爷的立场,还是站在孙子的立场。也许它谁的立场都不站,表现出的是模棱两可的摇摆状态。

小泉挣不脱爷爷的手掌,就求救似的喊妈妈,妈妈!是妈妈让他去玩泥巴的。

妈妈和爸爸都不在这个院子里住,只有爷爷和奶奶住在这个院子里。妈妈没有听见小泉的求救,奶奶却从堂屋里出来了。奶奶对爷爷说:孩子玩得好好的,你把他拉回来干什么!

房守现不会解释把孙子拉回来的真正原因,只说:你看他这一身的泥巴,脏死了!说着把小泉揪进屋内,一松手一搡,把小泉搡倒在堂屋当门的地上。

小泉哭着从地上爬起来,伸着头还要往外跑,还要去玩泥巴。房守现叉开腿,张着双臂,拦着门口,不准小泉跑出去。他说:不许出去,再出去我真的揍你,把你的屁股揍烂,烂得跟烂西红柿一样。

奶奶赶紧护住小泉,并把小泉抱了起来,说,来,让奶奶抱抱,让奶奶看看,谁敢让俺孙子受委屈,奶奶不依他。奶奶用手掌给小泉擦眼泪,把脸上的泥巴点子也擦到了,把孙子擦得满脸花,像个小花狐狸。奶奶说:你看你这一身泥巴,把奶奶的衣服都弄脏了。好了,别哭了,奶奶给你拿块儿糖吃。她拉开三屉桌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块儿硬糖,剥去糖纸,把糖块儿塞进小泉嘴里。小泉的泪珠子还在掉,但他的嘴被发甜的糖块儿占住了,哭不成了。糖块儿在小泉的牙齿间咯嗒咯嗒响。

妻子对房守现说:你自己气不顺,不要往孩子身上撒。孩子这么大一点儿,连拉屎都不知道脱裤子,他知道什么!

房守现不承认自己气不顺,出于自尊,也是为了维护妻子的自尊,他也没有对妻子讲孙子摔哇呜时老是给人家补窟窿的事。这个地方的人都不愿意说到窟窿这两个字,更不愿意把窟窿往自己家人头上套。谁都知道,塌窟窿是欠人家债,补窟窿是还人家钱。谁家都不愿塌窟窿,也不愿补窟窿。他对妻子说:你不知道,泥巴在地里是黄泥巴,在村里就变成了黑泥巴。黑泥巴肥,里边是有毒的。泥巴巴在腿上脚上,一干,里边的毒气就会渗透到人的肉皮里去,人身上就会起泡,流黄水。要是身上流了黄水,十天半个月都治不好。

妻子说:那么多小孩都在那儿玩泥巴,人家都不怕泥巴有毒,怎么就毒着你孙子了!怕毒就有毒,不怕毒就没毒。泥巴不沾身,用手一抹拉就掉了。说着,开始用手抹拉小泉胳膊上的泥巴。妻子还是认为房守现最近肚子里窝的有气,说屁怕窝,气也怕窝,气窝得时间长了,出来就不是好气。大人肚子里有气,最好自己解决,不能把气出在小孩子身上,出在小猫小狗身上,也不能出在锅碗瓢盆身上。有的男人一生气就摔猫踢狗,扔盘子砸碗,那是最不应该的,也是最没出息的。

房守现要妻子不要瞎说,说他肚子里什么气都没窝,屁放得腾腾的,他的气顺畅得很。他差点拍了胸脯,说:我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要儿子有儿子,要闺女有闺女,要孙子有孙子,要孙女儿有孙女儿,我还会给人看病,三天两头能挣点儿如便钱花,全房户营一百多户人家,你掰着脚指头数数,我过得比谁家都不差。

妻子说:你要是能天天这样想就好了,人都是嘴上说得明白,一到事儿上就糊涂;仰起头来明白,一低头就糊涂。我看你就是个柏木桶,不提提你,你就不醒。自从你见人家房守本的儿子房光民接替他爹当了支书,你就开始窝心,开始跟自己较劲,一天到晚没有好脸子,半夜做梦还骂人。

这个女人,真是话多。房守现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真的点到他的病根上了,真的一针扎到他肚子里的穴位上了。别以为女人家只知道陪男人睡觉,只知道怀孩子,生孩子,只会做饭,刷锅,原来女人的眼睛也是睁着的,耳孔也是张着的。听说当了三十多年支书的房守本要卸任,房守现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几十年来,房守本一直看不起他,一直压迫着他,他过的是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日子。现在好了,房守本终于干到头了,他也熬到了出头之日,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喝一顿酒庆贺一下,还没来得及把老相好织女约到庄稼地里偷一次情,紧接着他又听说,房守本虽说不干支书了,他的大儿子房光民却接过老家伙的接力棒接着干上了。这叫什么事?大麦熟了有小麦,收了黄豆有绿豆,还不是一回事嘛!怎么,难道支书有种,有根,支书的种播在房守本家的大床上了,支书的根扎在房守本家的老坟地里了!难道村里别的人都是缩头鳖,肉头户,就不能接过支书干一干!刚听到房光民当支书的消息,房守现还不大相信,刮了东风刮西风,下了大雨下大雪,什么事都得轮着来吧,干吗房户营的支书都出在房守本家里,干吗老子干完了儿子还要接着干?这不合适,不合适,太不合适!可是,房守现不相信也不行,塞上耳朵也不行,驻村干部老尹通过安在房守本家高杨树上的高音喇叭向全村人宣布:经过房户营村全体党员推选,经过乡党委研究批准,由房光民同志担任房户营村新一届党支部书记。现在请新任支书房光民同志讲话。房守现一听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接着又小了,小得好像找都找不到了。在他听来,房守本家用的是同一个药锅,熬的是同样的汤,喝的是同样的药。他不愿听房光民借用大喇叭的翻嘴唇子阔嘴说些什么,但大喇叭的声音太大了,他不想听都不行。他听出来了,房光民讲话跟房守本是一个口气,一种腔调,讲话东一斧子,西一锯子,声音都很大,连口头语“这个这个啥呢”,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完了,房守现受完房守本的制,接着还得受房光民的制,其实受的还是房守本的制,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他受一辈子制倒也没什么,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难道他的祖祖辈辈都要过受人压制的日子!房守现想不通,房守现不甘心,房守现心有不平,很不舒服。但房守现犯的是和所有男人同样的毛病,不愿在女人面前服输,更不愿在自己老婆面前服软。他心里虽然承认老婆的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但他嘴上还是硬的,并不承认。他说:房守本的儿子当支书怎么了,现在当支书没什么好处,屁的好处都没有。现在不是过去,过去有人民公社,现在没有人民公社;过去有生产队,现在没有生产队;过去队里有仓库,现在村里没有仓库;过去生产队里有土地,现在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过去仓库里的粮食当支书的想挖就挖,生产队里的钱当支书的想花就花,现在他挖屎都没地方挖,花屁都没人给他放。

妻子不太赞同房守现的看法,她说:你说没啥好处,我看还是有好处。吃当支书这碗饭有没有好处,房守本心里最清楚,要是没有好处,他不会把饭碗传给儿子。啥好事都是传儿子,不传闺女,从房守本把支书传给儿子这一点,就能证明当支书是一碗好饭,饭里有蛋还有肉。这几天房户营村里地里乱冒泡儿,不知有多少人心里两条腿的板凳放不平呢,不知有多少人眼气人家房光民呢,不知有多少人想当那个支书呢!别管怎么说,只要人家当了支书,就是房户营村的人头,全村的人就得听人家的,就得服人家管。

房守现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个,他说:狗屁,我凭什么服他管,我一不欠粮,二不欠租,他能拿我怎么样?

这时小泉把一块糖吃完了,伸手指着抽屉,还要再吃一块。奶奶说:糖不能多吃,吃一块就行了。你吃了糖的牙,虫子就该吃你的牙了,把你的牙吃成豁牙子,说话嘴不把门。

房守现的意见是:给他吃,让虫子把他的一嘴牙都吃光,让他长大了找不着老婆!

妻子瞪了房守现一眼狠的,意思是:又来了,又来了!妻子给小泉又拿了一块糖,和颜悦色地对小泉说:小泉是奶奶的好孙子,小泉最听话了,吃了这一块就不吃了,小泉能做到吗?小泉看着糖,使劲点头。奶奶教小泉:你说能做到。小泉说:能做到。奶奶说:这就对了,小泉真乖。奶奶这才把糖给了小泉,同时看了房守现一眼,意思是说:不管跟大人说话,还是跟小孩子说话,都是气换气。你对别人有好气,别人才会对你有好气。房守现看出妻子眼里的意思,他撇了一下嘴,表示不服。

大门外的村街上来了一个游乡卖豆腐的,卖豆腐的不喊卖豆腐,喊成打豆腐,把打字拖着长秧子,喊得很长,后面的豆腐却喊得很短促。好比“打”字是一根瓜秧子,“豆腐”只是瓜秧子上结的一个小瓜。卖豆腐的在房守现家大门外停下了,往门里探着头,把房守现叫成房先生,问房先生要不要打一块豆腐。房守现说不打,手背朝外挑了一下,把卖豆腐的打发走了。又来了一个游乡卖鸡娃子的,卖鸡娃子的把叫卖声录了音,用一个电动小喇叭反复播放:卖小鸡娃儿,谁买小鸡娃儿,都是母鸡娃儿,没有公鸡娃儿。房守现听出来了,小喇叭里播放的是一个女声,从声音听,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肯定是下过蛋的鸡。房守现对这个女人的说辞也不愿认同,什么只有母鸡娃儿,没有公鸡娃儿,这个世界只有女人,没有男人,能行嘛!他骂了一句他妈的,说了一句跟鸡娃儿无关的话:真有本事,把他爹从坟里挖出来当支书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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