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1701-1754)《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说科场家人苗疆报信息》有一段描写汤由、汤实兄弟入场前的准备: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都是考生必备的考具。场食的数量和种类因人而异。阿魏是药用植物,据说有消疲理气的功效。携带阿魏入场应试,目力所见仅此例,可能是汤大爷、汤二爷的个人习惯。
曾朴(1872-1935)《孽海花》第四回《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讲述公坊进场前,景龢堂花榜状元朱霞芬替他料理考具:
公坊再三地道谢,一面也叫小僮松儿、桂儿搬了理好的一个竹考篮,一个小藤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乱地也算理过了,请雯兄再替我检点检点吧!”雯青打开看时,见藤箱里放的是书籍和鸡鸣炉、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三屉槅考篮里,下层是笔墨、稿纸、挖补刀、浆糊等;中层是些精巧的细点,可口的小肴;上层都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预备得整整有条,应有尽有。
公坊的场食比较简单,不如二汤的花样繁多。二汤的场食大概都可即食,而公坊的场食,除朱霞芬亲手做的细点和小肴外,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则需要生火烹煮,因此所带物件中有鸡鸣炉。公坊用来收纳考具和食物的是竹考篮和小藤箱,考篮比较普遍,藤箱不算常见。考具中笔墨、稿纸、挖补刀和浆糊,都是答题所需的文具;被褥、枕垫是夜间眠卧所需的床品;号帘、墙围和钉锤是防蔽风日或风雨所需,也有防止其他考生窥看的功能。这些都是科场习见的用具。考具中没有提及领卷、交卷时不可或缺的卷袋,似乎是作者的疏误,称不上“应有尽有”。
张春帆(1872-1935)《九尾龟》第八十回《通关节花钱遭巨骗捐道员拜客出风头》,描述康己生进入贡院,寻找号舍,安置物件,以及饮食、睡眠、做答、交卷的完整过程,其中涉及考具的一段是:
在寓中休息了几天,早已场期到了,石升便料理考篮、风炉、书本、茶食、油布、号帘,一一停当。初八日五更就叫了己生起来,五六个家人前后簇拥的出门而去。到了贡院,领了卷子,石升是来过几次的,便当先引路,掮着书箱,依着卷面上刻的字号寻着了号子,替他解了考篮,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又把风炉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方才一齐出去。
在这段描写中,仆人可以跟随考生入场,帮助携提书箱,安置物件;考生可以携带书本入场。家人、仆人是否可以跟随入场,不同时期的规定不太相同。李伯元(1867-1906)《官场现形记》第一回讲到赵氏族长对赵温说:“听见老一辈子的讲,要中一个举,是很不容易呢:进去考的时候,祖宗三代都跟了进去,站在龙门老等,帮着你抗考篮;不然,那一百多斤的东西,怎么拿得动呢?”在不能跟随入场的年代,可以雇请院内号军帮助携提。书本是否可以携带入场,也是不同时期有不同规定。钟毓龙《科场回忆录》丙《乡试》记载清末的情况:“搜检官极严,如有怀挟,非但不得与试,并须枷号大门以示众,故考具不必大也。不知何时起,搜检之制废去,而坊间石印之《大题文府》《小题文府》《策论渊海》之类,日出不穷。考生尽量怀挟,而考篮乃以愈大愈妙矣。”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写到安学海为安骥准备的考具:
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合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这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
安公子的考具,种类齐全,文具、餐具、炊具和各种工具应有尽有,并且分类收纳得好,小说描写中不断强调这一点,“洗得干净”“收拾得妥帖”“打点了个妥当”。
以上所引四段,虽然都是小说家言,其中提及的诸种考具,并非向壁虚造,大都能在诗歌中找到相应的题咏。
钱载(1708-1793),浙江秀水人,乾隆十七年(1752)三月顺天乡试,八月礼部会试,最终考取壬申恩科殿试二甲第一名。此前一年的冬天,钱载与同里汪孟等人已经聚集京城,并同赋考具诗十首。钱载《萚石斋诗集》卷一四《考具诗》五律十首,分咏柳条筐、线络、锡水壶、卷袋、黄油帘、青布绵氅衣、矮凳、号舍、号板、号灯。汪孟《厚石斋诗集》卷七《棘闱十咏》,同样是五律,所咏十物也相同。其中号舍、号板、号灯三物,是贡院设施,青布绵氅衣是会试中礼部借与,其馀六物则是考生自行携带,与前述小说家言正可相印证。
关于考篮材质的南北差异,钱载《柳条筐》诗说:“藤竹南乡惯,京师柳织成。”汪孟《柳筐》诗也说:“柳条粗结束,未信不如藤。”钱载诗小注又提及柳筐的样式:“筐皆腰子式。”钟毓龙《科场回忆录》记述清末杭州乡试的考篮,有“悬于颈际”,也有“下设四轮,以索曳之而行”,与钱载所记腰子式柳筐不同。
线络,是装纳物件的网袋。钱载《线络》诗:“一囊提挈状,小网密疏心。”汪孟《线络子》诗:“网结稀疏见,璎垂磊落多。”线络便于搜检,因此钱载诗开篇就说:“搜检前朝甚,科场旧令森。”又自注称:“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会试,始设搜检。”
锡水壶,汪孟诗说到壶盖“一器材兼擅”,既可用作水壶的盖子,还可以用作蜡烛的承盘。钱载诗有小注记载京城售卖锡水壶的情况:“琉璃厂卖考具铺,皆书其牌曰喜三元。”
青布绵氅衣,前引小说都未提及,这种考具比较特殊,不是考生自备,而是朝廷借给考生,考完收回,算是皇帝的恩泽。钱载《青布绵氅衣》诗:“秋赋无需是,春官乃给之。”是说乡试中没有,会试中由礼部供给。汪孟《绵布氅衣》诗述其样式:“宽长如衲裰,内库贮年深。”又有小注记其来由:“氅衣之给,始雍正庚戌。”
矮凳,在钱载的用途是“憩芒屩”“顿风炉”,即搭脚和放炉子;在汪孟则是“广场容偶坐,永夜得高眠”,排队时可小坐,睡卧可搭靠。
郭则沄(1882-1946)称:“前人颇有以考具入诗者,大率俳戏之作。钱萚石尝与越人官京师者为消寒雅集,约同赋之,而萚石诗尤雅。”(《十朝诗乘》卷一二《考具入诗》)钱载、汪孟之外,同样写得雅正的考具诗,还有半个世纪后的蒋诗,数量更多,写得也有意思。
蒋诗,字泉伯,浙江仁和人,嘉庆十年(1805)二甲第三十名进士。其《榆西仙馆初稿》卷二二收录《棘闱考具咏姚孝廉春漪同作》三十首,所咏三十种考具是供给篮、卷袋、笔、墨、衬卷油纸、砚、水注、铜字圈、卷布、蜡饼、油布门帘、小凳、阁脚板、面盆、衣竿、酒榼、铜茶铫、风炉、烛、炭、烟筒、眼镜、号顶、枕头、红头绳、水筒、竹钉、饭蒲包、萌苕帚、艾把。这三十种考具可分成以下四类:
一是收纳类:供给篮。即诸家小说所说的考篮。
蒋诗《供给篮》诗末二句:“北织柳枝南是竹,吾乡还要屉分三。”竹制的是考篮,柳枝所制是钱载所咏的柳条筐。此外又见《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提及荆条考篮。末句又有自注:“杭考篮皆三屉。”前引《孽海花》公坊进场所用考篮也是三屉。
二是文具类:卷袋、笔、墨、衬卷油纸、砚、水注、铜字圈、眼镜、红头绳。
《卷袋》诗第四句自注:“卷袋率用红油。”大概是《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所说的“红纸包儿”。钟毓龙《科场回忆录》记卷袋的材质:“以布为之,中衬油纸,防雨湿也。”《衬卷油纸》诗第一句自注提及纸张类别:“油纸率以太史连
为之。”水注,一名砚滴,用来贮水研墨的器具。铜字圈,即镇纸、书镇。二者都是笔墨纸砚一类的文房用具。《铜字圈》诗“如防满纸走龙蛇”,形象地说明镇纸的
功能;《眼镜》诗:“短视顿教眸炯炯,老花除却雾昏昏。”是说眼镜对近视和老花眼的作用。《红头绳》诗颔联:“未向绿窗盘翠髻,偏和黄卷结清缘。”说到红头绳的用途是结系考卷。颈联:“色能夺目科名早,系若从心捷报联。”有小注:“闺中以卜科兆。”结系过程预示科考结果,这是科场的风俗,也是考生的心理。
三是起居类:卷布、油布门帘、号顶、小凳、阁脚板、面盆、衣竿、烛、枕头、水筒、竹钉、萌苕帚、艾把。
《卷布》诗:“逢餐小叠如藏拙,下笔先开预效勤。”卷布既充当作答书写时的毡布,又可作为用餐时的桌布;油布门帘,即《孽海花》所写的防风蔽日的号帘、墙围。《油布门帘》诗三四句:“油渍为防秋雨骤,布粗难禁晓风尖。”防风效果似乎并不理想。末二句:“行立都疑施步障,不如揭起敞低檐。”放下门帘,会造成号舍空间逼仄压抑;号顶,《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都提及,可见是必备的考具。《号顶》诗写到“用恰如篷”“张还似盖”,大概用途与油布门帘相类,都事关考试环境的营造,只不过一挂顶上,一垂门前;小凳,即钱、汪所写的矮凳,用处灵活,却非必需品,有时可充作柴薪。《小凳》诗:“若个号军呼炭乏,为言切莫代薪炊。”《阁脚板》诗:“安眠仿佛榻横杠,号舍聊搘脚一双。”可知阁脚板是小憩时所用,当然也不是必需品;《面盆》诗:“几勺堪容只寸深,凌晨具沐傍墙阴。”可知场中所用面盆是便于携带的小型洁具;衣竿即衣帽架。《衣竿》诗提到两种形制,横的称“椸”,竖的称“”。又有小注说:“进场者以竿绳套项间。”烛,夜间照明的平常物件,有意思的是蒋诗记载的科场风俗。《烛》诗:“花如报喜休频剪,跋欲分人莫浪抛。”小注:“俗以场中烛跋分人。”烛花要常剪,因此《儿女英雄传》写安公子的考具中有蜡剪儿;行将燃尽的蜡烛头不免要弃掷。不过,科场风俗有不同的理解,烛花报喜,烛跋分人;枕头自然是睡卧所需的床品,不过场中枕头形制比较特别。《枕头》诗小注:“吾乡考枕圆而小,少睡即寤。”似乎是专为科考设计的考枕;水筒可用来汲水,洗漱、煮食、烹茗都要用到。《水筒》诗专就烹茗写,后四句说:“拄撑文字五千卷,搜索枯肠一百函。几度雪瓯生蟹眼,已输睡足日西衔。”号舍中喝茶,自然不是怡情养性,而是提神醒脑;竹钉的功能是悬挂物件。《竹钉》诗:“苦难庋物都宜挂,藉以垂帘便有扉。”在张挂门帘之外,竹帘还可用来悬挂衣物,充分利用号舍的有限空间。有钉子,自然就需要锤子,蒋诗没写到锤子,可参《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安公子的考具;萌苕帚、艾把,这两种物件带入场中,似乎不仅仅是出于实际的用途,大概也带有风俗和象征的功能。《萌苕帚》诗:“妙用都凭一扫来。”《艾把》诗:“三番号底征佳兆。”
四是饮食类:蜡饼、酒榼、铜茶铫、烟筒、饭蒲包、风炉、炭。
《蜡饼》诗及小注提及牢丸(水饺一类食物)、月饼,又引《珍味船》记载池阳正月丝线系饼投屋上的习俗,第七句又说“供给不堪充半饱”,可知蜡饼应是可供充饥的饼食;酒榼,是贮酒器,似乎不应该作为考具携带入场。《酒榼》诗末二句:“砖门要被人搜去,不许韩郎麹蘖迷。”从砖门进入贡院,照例要搜检,搜出即没收,但想必也有时侥幸过关,因此蒋诗将酒榼也作为考具,赋诗一首;《酒榼》诗写“棘闱箴饮”,《铜茶铫》诗咏茶具,则写“煎茶试院”,这么悠闲的姿态,似乎是有意将科场应试想象成品酒啜茗的书斋雅致生活。从积极的角度看,茶酒大概有助于酝酿文思。《烟筒》诗写吸食烟草(淡巴菇),也明确写到构思问题,“构艺倘然思偶郁,呼之欲出最相需”;又写烟草既可代替醇酒,还可在如厕时消除臭味;饭蒲包,是用蒲蕳包裹的饭团,有特别的风味,与茶烟酒相比,是考生的正餐。《饭蒲包》诗:“千缕青葱疏水乐,百年粗砺齿牙间。菜根咬断箪瓢志,释先知稼穑艰。”疏水乐、箪瓢志、稼穑艰的措辞,大概说明饭蒲包是场中比较朴素的饮食;风炉和炭,用来生火,炊食、烹茗、煮酒都需要用到。
以上说到名目繁多的考具,既有笔墨纸砚等各种文具,也有日常生活起居所需的各种用品,这些考具未必都能装入考篮藤箱中,有时也放在衣袋里。钟毓龙《科场回忆录》记述一种士子进场常穿的行衣,有很多口袋,可随身携带琐碎用具。在钟毓龙的回忆中,这样的士子形象,“望之如农氓商贩,群集市中,无复彬彬文士态度矣”。
郭则沄《十朝诗乘》卷一二《考具入诗》引录钱载诗,称:“凡是皆乡、会闱沿用者。若殿廷考试,则别有布几、藤杌及小木箱,与试者躬负以入。”以上所述考具,是乡试、会试所用,殿试则是另一番情形。这有待读到相关文献后,再作描述,这里不谈。
现代考试制度,按不同科目,分出不同的场次,每场考试从入场到出场,不过数小时。这彻底改变了古代科举制度的考试形态和考生的应考经历。与此相应,考具也就极大地削减,最终只需要携带几种必不可少的书写工具。如今的考生大概很难想象,古代中国的读书人参加一次考试所需的准备工作,更无法体会考场中持续几昼夜的苦思冥想和饮食起居的经历。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