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借《文史知识》发文五篇,四篇为2014年因胡晓明教授主编《历代女性诗词欣赏词典》而写,另一篇《唐代的奇葩》则稍存游戏趣味。既见刊,刘淑丽女士告反映尚可,因嘱设一专栏,以接读者。多蒙信任,内心惶恐,拒绝不恭,承允又怯,盖自向学以来,所长仅文献考据,文学欣赏或普及类文字,则并非擅场。近年屡遭师友督促,鼓足馀勇,客串一二,居然多蒙谬奖,自感亦稍有进益。虑之再三,决以《唐人佚诗解读》为总题,欲兼顾解诗与存真,以告世之喜唐诗者:清编《全唐诗》仓促成书,不能尽存唐诗之善,考订未精,误收多有,其未收而今得知者,凡近万首。虽流播多歧,信值有差,但精品具在,解读在人。不揣愚拙,强作解人,举证总望能得其款要,说诗亦期可领悟旨归。范围以《全唐诗》未收者为限,捻一主题,或涉数首,说一诗人,兼取存佚,总望知其诗、知其人,与读者共悟唐诗之真伪优劣,必不以《全唐诗》收否为限囿也。或有考校失检、解说谬误者,幸诸君有以赐教焉。
今人谈甘陇诗人,多喜欢将源出陇西李氏、天水赵氏的作者一并计入,其实大成问题。殆唐人好言郡望,常将十多代以前的往事挂在嘴边,平生其实完全没有躬践其地,这样的地方文学研究,其价值真的大成问题。五代诗人王仁裕,世称天水人,而其实际生活地点则在陇南,其墓碑于清季在礼县发现,李昉撰,《北京图书馆藏历代墓志汇编》三七册收拓本,《陇右金石录》卷三有录文,墓志则近年在成县出土,蒲向明著《玉堂闲话译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收入,真甘陇之土生文人。
王仁裕(880-956),字德辇,少不知书,以狗马弹射为乐。年二十五始就学,文辞知名秦陇间。唐末为秦州节度判官,后入蜀事前蜀后主,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前蜀亡,复为秦州戎判。秩满归里,王思同镇兴元(今陕西汉中),辟为幕宾。寻随思同为西京留守判官。废帝李从珂在凤翔起兵,击败王思同,王仁裕文才为废帝所重,被邀入幕下,凡檄文、诏书、诰命,多委其撰写。清泰中,以司封员外郎充翰林学士。入晋,历都官、司封、左司郎中。少帝即位,为右谏议大夫。开运元年(944),出聘荆南。二年,以给事中迁左散骑常侍。后汉高祖天福十二年(947),改授户部侍郎,充翰林学士承旨。隐帝乾祐元年(948),知礼部贡举,擢为户部尚书。三年,改兵部尚书。后周世宗显德三年(956)以太子少保卒,年七十七。《旧五代史》卷一二八本传残缺过甚,《新五代史》卷五七本传略存梗概。近人胡文楷撰《薛史王仁裕传辑补》(《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3期)考订颇详,唯未征及碑志。王仁裕平生作诗满万首,蜀人呼其为“诗窖子”,唯存诗仅十多首,《全唐诗》卷七三六编为一卷。著作仅存《开元天宝遗事》二卷,另撰《王氏见闻录》《玉堂闲话》等书,原书不传,但《太平广记》等书引录较多,我曾有辑本,收入《五代史料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
王仁裕佚诗,拙辑《全唐诗续拾》卷四二曾得二首,近年又陆续得见二首,皆甚可靠,谨介绍如下。
第一首是《戮后主出降诗》: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二十万军高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见原本《说郛》卷三四《豪异秘纂》引王仁裕《蜀石》。另《鉴诫录》卷五、《能改斋漫录》卷八作王承旨诗。第三句,《能改斋漫录》作“二十万人齐拱手”。
这首诗各位肯定有似曾相识之感,不错,《全唐诗》确实收了这首诗,但在卷七九八花蕊夫人名下,题作《述国亡诗》,来源是宋人陈师道《后山诗话》:“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数万尔。”文字虽有些不同,但可肯定是一首诗的异传。三年前,我曾撰文《“更无一个是男儿”考辨》(《东方早报》2013年8月25日),可以参看。在此要特别强调的是,《鉴诫录》作成时间在后蜀时,最晚不晚于广政中期,即950年左右。《后山诗话》所述只是一个传闻,所谓花蕊夫人费氏,经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词考证》之严密推求,费氏作《宫词》基本可以否定,其人之有无,也大可怀疑(孟昶眷属归宋后情况,可参柳开撰《孟玄喆墓志》)。而王仁裕在前蜀亡之前夕,曾随同后主王衍君臣一行人远幸秦州,沿途有诗。中途知后唐军犯境,乃仓惶归蜀,近距离目睹了前蜀君臣视国事如儿戏、最终国败身亡的过程。前蜀亡,君臣一行被押往洛阳,王仁裕也是随从之一,亲见王衍一家在长安被杀的过程。诗咏后主举成都出降至长安被戮的过程,有自己的切肤之痛。以旧君为昏主,虽不算厚道,但是他亲历亲见,也不算过分。同光三年(925)十月初,后唐已经起兵伐蜀,王衍却于此月三日荒唐出游,拒绝谏言,闻飞骑报军情,仍认为是骗他停止游衍。行到利州,知唐军已相距不远,方仓促逃归。其守御诸将,降的降,逃的逃,王衍回到成都,根本无法组织抵抗,只能投降。“衔璧牵羊倒系旗”,写后主出降时的具体情景。《旧五代史·僭伪王建传》云:“其月(十一月)二十七日,魏王至成都北五里升仙桥,伪百官班于桥下,衍乘行舆至,素衣白马,牵羊,草索系首,面缚衔璧,舆榇而从。”王仁裕当时应即在桥下百官行列中,故观察仔细如此。《旧五代史·唐庄宗纪》载平蜀时,蜀中尚有军队十三万,诗云二十万,是言其成数,诗中语不必完全准确。前蜀太祖王建自光启间在蜀中坐大,军力在其后三十多年间皆称雄武,故底定一方,攻夺岐陇,实力不容小觑。但自后主王衍即位后,内有太后、太妃之弄权,外有佞臣之蛊惑,国事不理,军政不修,未经接战,旋踵败亡。王仁裕目睹一切,感慨遥深。“二十万军高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不身历其事,写不出如此痛彻心腑的惨痛。
第二首见南宋末学者周密撰《浩然斋雅谈》卷中:
王仁裕过关中,望春明门,乃蜀后主被诛之地,乃作诗哭之曰:“九天冥漠信沉沉,重过春明泪满襟。齐女叫时魂已断,杜鹃啼处血尤深。霸图倾覆人全去,寒骨飘零草乱侵。何事不如陈叔宝?朱门流水自相临。”
春明门是唐长安城的正东门,是往洛阳的京洛大道的起点。王衍君臣降后,奉旨于同光四年正月二日,率同其家人,包括其生母顺圣太后,即浦江清考定的《花蕊夫人宫词》作者,以及前蜀文武百官,从成都起程,往洛阳朝圣,或者说是献俘。迤逦而行,到四月方到达长安。这三个月间,成都和洛阳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唐伐蜀的主帅是兴圣太子李继岌,为庄宗长子,但年轻而不经事,军政大权则掌控在权相郭崇韬手中。前蜀既定,二人矛盾激化,太子诬郭欲谋反,庄宗妄信,命太子设局杀郭。此外,庄宗因猜忌又杀了另一功臣朱友谦,使在魏州拥有强大军力的李嗣源不能自安其位,乃举兵反叛,称兵南指,到四月初庄宗败亡,明宗即位。这一切虽然与王衍一行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明宗新立,天下耸动,百废待兴,哪还有精力来处理王衍一行的事情?他想,干脆下一道诏书,将王衍一行全部在长安处死算了。幸亏经手的宦官为人厚道,知道蜀廷百官都牵家带口,那要杀多少,于是良心发现,改了诏书中的一个字,将王衍一行之“行”字改为“家”字,仅杀王衍及其家人。所杀有多少人呢?用《锦里耆旧传》卷六所载欧阳彬为王衍起行时上表,包括“母亲并姨舅兄弟骨肉等”人,至少也应有几十口,即在春明门外被杀。王仁裕诗云“重过春明”,是他亲见王衍一家被杀,此时则是重过故地,感伤后主一家之被杀,作此诗吊之。首句说天地昏暗,冤气沉沉,接着写自己之伤感。“齐女”二句,则用齐女魂断、杜鹃啼血的两个典故,写负冤之深,同情王衍一家之无辜被杀。“霸图倾覆”,是说自王建拥有全蜀、开创大汉王朝(习称前蜀,国名是汉)的霸图,两世至王衍而覆亡。“寒骨飘零草乱侵”,则云王衍被杀后仅草草蒿埋,以至骨肉飘零,此时仅能见到荒草芜乱。王仁裕感慨,隋灭陈时,后主陈叔宝归降入长安后,受到礼遇,得终天年,王衍举蜀归降,下场如此不幸,真为他感到不平。朱门即指春明门,流水当指绕城河水,借以诉说无尽的悲哀。
这首诗的发现,无论对王衍之死,以及王仁裕对故主之同情哀悼,都具重要文献价值。诗也写得感情强烈,是王仁裕存世诗中较重要的一首。至于其写作时间,大约在天成元年(926)至清泰元年(934)之间,因王仁裕其间曾数度来往长安,且任职时间较长,因而难以确知。
第三首佚诗见元人骆天骧著《类编长安志》卷五:
杜光寺,在城南杜光村,俗呼为杜光寺。本唐义善寺,贞观十九年建,盖杜顺禅师所生之地。顺解《华严经》,著《法界观》,居华严寺,证圆寂,大师坐化,肉身连环,灵骨葬樊川华严塔,至今呼樊川为华严川。长兴中,王仁裕题诗曰:“上尔高僧更不疑,梦乘龙驾落沉辉。寒暄晕映琉璃殿,晓夜摧残毳衲衣。金体几生传有漏,玉容三界自无非。莓苔满院人稀到,松畔香台野鹤飞。”
基本可以确定此诗为王仁裕长兴间(930-933)任王思同西京留守判官期间所作。其时为唐明宗在位的后期,是五代最为太平的一段时间,王仁裕公私多暇,因而得以寻访城南名区。据日本宽永刊本《开元天宝遗事》卷首所存他的自序,称其时还曾“询求事实,采摭民言,开元天宝之中,影响如数百件,去凡削鄙,集异编奇,总成一卷,凡一百五十九条”,与此诗为同时作。杜顺(557-640),是隋唐间名僧,一生以弘传《华严经》为宗旨,著作以《华严法界观门》《华严五界止观》最有名。他于唐太宗贞观十四年逝世于长安城南义善寺,五年后寺名改为杜光寺,寺内建其灵骨塔,俗称华严塔。王仁裕寻访华严塔而题诗,赞叹杜顺得到皇帝重视,得证佛业。写他入寺瞻礼时所见所感,虽然已不复往年之全盛,但寂静荒凉中仍能感受到往年的禅机,诗也颇为丰满,可见他之善于写景抒情。
最后一首见于韩国所存《太平广记详节》卷一○引《玉堂闲话》:
晋石高祖父事戎王,礼分甚至。此则以罗纨玉帛、瑞锦明珠,竭中华之膏血以奉之;彼则以貂皮兽鞟、瘦马疲牛为酬酢。庚子岁,遣使献异兽十数头,巨于貆而小于貉,兔头狐尾,猱颡狖掌,其名耶孤儿。北方异类,华夏所无,其肉鲜肥,可登鼎俎。晋祖不忍炮燔,敕使寘于沙台院,穴而畜之,仍令山僧豢养。自后蕃衍,其数渐多,沙台为其穿穴,迨将半矣。都下往而观之者,冠盖相望。司封郎中王仁裕为其不祥之物,因著歌行一篇,题于沙台院西垣以志之。其歌曰:“北方有兽生寒碛,怪质奇形状不得。如貆如貉不貆貉,狖指兔头猴颡额。善拏攫,能跳掷,中华有眼未曾识。天骄贵族用充庖,凤髓龙肝何所直。彼中君长重欢盟,藉手将通两国情。方木匣身皮锁项,万里迢迢归帝城。黄龙殿前初放出,乍对天威争股栗。形躯无复望生全,相顾皆为机上物。惧鼎俎,畏牺牲,天子仁慈不忍烹。送在沙台深穴里,永教闲处放生长。郊外野僧黯物情,朝晡豢养遵明圣。泽广罗疏天地宽,从此不忧伤性命。同华夷,共胡越,粒食陶居何快活。虽感君王有密恩,言语不通无所说。凿垣墙,寘陵阙,生子生孙更无歇。如是孳蕃岁月多,兼恐中原总为穴。耶孤儿,耶孤儿,语浅义深安得知。”愚尝窃议之曰:“耶者,胡王也;儿者,晋主也。言耶孤儿,乃父辜其子也。”其后,戎王犯阙,劫晋主,据神州,四海百郡皆为犬戎之窟穴,耶孤儿先兆,可谓明矣。
《文学遗产》2002年第4期张国风文《韩国所藏〈太平广记详节〉的文献价值》最早介绍此诗,但录文稍有误失,本文据韩国原本校录。“永教闲处放生长”一句之“生长”二字,疑当作“长生”。中土所存《太平广记》刻本,以谈本最著名,另有明清钞本、校本多种,稍有缺卷,上引一节则各本皆无。《太平广记详节》凡四十卷,为《太平广记》之选本,此节适存,足补中土各本之缺。《玉堂闲话》即为王仁裕撰,原书凡自己亲历见闻之事,皆作第一人称叙述。但《太平广记》收入时,则多改为第三人称。“司封郎中王仁裕为其不祥之物”一句,在《玉堂闲话》中当作“余时为司封郎中,为其不祥之物”之类。“愚尝窃议之”即改写未尽者。
后唐明宗去世后,继任者闵帝李从厚为人暗弱,帝位为明宗养子李从珂即唐末帝所夺。明宗婿石敬瑭拥有河东强藩,与末帝交恶后,乃引契丹为助,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之代价,使契丹助己,击败末帝,取而代之,世称晋高祖,对契丹则称儿皇帝。王仁裕初仕唐末帝而得信任,入晋后并不太得志。高祖在位近六年,与契丹保持相对平和之关系,互有赠馈,来往相望于途。庚子为天福五年(940),契丹赠晋异兽耶孤儿十多头。耶孤儿形体介于貆与貉之间,从“其肉鲜肥”来说,可能是今内外蒙古一带所出之动物,可能为狗獾、浣熊之类,非中原所有,在契丹主或仅是赠异兽以供晋主尝鲜之行为,晋主则视为稀罕物,且为契丹主所赠,不敢造次,乃于皇家苑囿之沙台苑,令山僧豢养。五六年间,此兽繁殖迅速,蕃衍渐多,又善穴洞,成为京郊奇观。
王仁裕感其事,作歌行以咏其事,其诗体则近乎新乐府。王仁裕存世诗歌以七律为多,此诗是惟一的歌行体作品。诗作于晋亡后,最大可能为写于后汉间。除叙述此兽之体貌、习性,以及契丹与晋之间的馈赠来往外,王仁裕特别感慨此兽在中原生存发展能力之强,五六年间即孳育众多。“同华夷,共胡越,粒食陶居何快活”。“凿垣墙,寘陵阙,生子生孙更无歇。如是孳蕃岁月多,兼恐中原总为穴”。他没有在此感受到胡越共存的欣慰,而是强烈地感到异族文化入侵中原的危机感,并将其与开运末晋与契丹从交恶到开战,终至戎主率军南侵,犯阙灭晋,几乎要建立中原王朝。王仁裕从这段剧烈的变动中,认为耶孤儿虽是异类,但足为契丹灭晋之先兆,且特别提醒中原士女对此要有强烈的危机感。
本诗的可贵之处,不仅让我们看到王仁裕诗作的另一面,也看到以沙陀族为主体建立的后唐、后晋王朝,此时已经俨然以中原王朝汉文化中心自居,且对契丹之入侵中原,抱有强烈的敌视态度。到宋初,此风越演越烈,在区分夷夏、强调正统的口号下,开创宋文化的中华本位立场,而北魏至隋唐以来的胡姓各族,皆一律成为华夏之正宗。导源宋初而后世渐盛的杨家将故事中,佘(即折)、穆、呼延诸胡姓,以及长期与胡人通婚,且在北汉与契丹长期合作的杨家,都在民族战场上成为汉族的民族英雄。胡风之渐,中原之变,王仁裕在这段叙事及咏耶孤儿的长诗中,不自觉地加以宣泄,恰表达了历史的某些独特观察。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