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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是谁?

时间:2024-11-08 12:06:32

撰文/赵长征

在《诗经》里,《秦风·蒹葭》是知名度很高的一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在那飘渺惝恍而又霜露凄迷的秋天的水边,有一位神秘飘逸的“伊人”,让诗歌的抒情主人公上溯下游,往来追踪求索,却一直可望而不可即。我们今天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首诗解释为一首爱情诗,“伊人”当然就是指佳人了。琼瑶小说《在水一方》多次被改编为影视剧,再加上那首脍炙人口的同名主题曲,更是大大强化了普通百姓的这个印象。然而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人们并不这样理解。

这首诗大约创作于春秋前期或中期,由于年代久远,我们连作者的姓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最初写作的本意。而先秦时代的学者对《诗经》的解说,也没有成系统地保存下来。上海博物馆曾经于20世纪末从香港购进一批战国楚简,其中29支简是论述《诗经》的,被整理者命名为《孔子诗论》。但是这份出土文献只是残简,内容很少,并没有谈到《蒹葭》。真正完整的《诗经》研究始于汉代,有齐、鲁、韩、毛四家《诗》学传承。其中齐、鲁、韩三家为今文经学,兴盛于西汉,后来逐渐衰微。而毛《诗》属于古文经学,在东汉越来越发展壮大。至东汉末年郑玄作《毛诗笺》,彻底奠定了毛《诗》的独尊地位。故毛《诗》学说一直完整地流传至今。

毛《诗》的每一篇都有小序,其中《蒹葭》的小序是这样的:“《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意思是说,这首诗是用来讽刺秦襄公的,因为他不能用周礼来教化民众,所以无法让他的国家稳固。郑玄在其《毛诗笺》中进一步解释道:“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

有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一首爱情诗,怎么冒了个秦襄公出来了?今天的人们都很熟悉秦。不要看它最后碾平六国,一统天下,但是最初在西周的时候,它还是很不起眼的一个西北小部落,文化落后,实力孱弱,连个诸侯的身份都没有混上,中原民族根本看不起它,视之为蛮夷。秦的真正发家,始于他们抓住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机遇。在公元前771年,犬戎攻破镐京,杀了那个乱点烽火的周幽王,把首都镐京劫掠一空,毁坏殆尽。太子宜臼被拥立为王,是为周平王。可是镐京和王畿都已经残破不堪,而且仍旧处在犬戎的威胁之下,没法居住了,平王只好在诸侯的帮助下东迁洛邑,秦襄公也派兵参与了护送。据《史记·秦本纪》:

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

岐、丰这块地方是周族起家的老根据地,现在被西戎侵占,而周王室衰落,反正也无法夺回控制,干脆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把这块地赐给了秦襄公。秦由此正式立国,成为诸侯,开始了逐鹿天下的征程。

但是,要控制原来西周的核心地域,得到这里人民的拥护,不是那么容易的。处于文化低位的蛮夷要统治文化高位的人民,需要经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融化、磨合过程。所以汉朝人认为《蒹葭》一诗写的就是秦襄公所碰到的尴尬局面。诗中的“伊人”,不是什么美女,而指是的西周遗民,尤其是那些懂得周礼的贤人。他们在水的这一边,秦襄公在水的那一边,苦苦追寻,希望能够获得遗民们的拥戴。而遗民们饱受西周礼乐文明的熏陶,有一种文化优越感,自负得很,他们才看不上秦襄公这个土包子,于是摆出一副高冷派头,徘徊河上,和新来的统治者保持距离,不愿意真心归附。为了得到遗民的心,秦襄公放低姿态,沿着水流上下求索,追得这个苦啊,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

汉儒具体是怎么把这个总体意思解释出来的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毛传》:“兴也。……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国家待礼,然后兴。”《郑笺》:“蒹葭在众草之中苍苍然强盛,至白露凝戾为霜则成而黄。兴者,喻众民之不从襄公政令者,得周礼以教之则服。”根据孔颖达《毛诗正义》的进一步解释,其实毛、郑两说又有不同,而《正义》的发挥又未必完全符合毛、郑的原意,为避免繁琐,本文不详细介绍。毛、郑两家相同之处,都是强调国家要有“礼”才能治理好。

“伊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毛传》:“伊,维也。”《郑笺》:“伊当作繄,繄犹是也,所谓是知周礼之贤人,乃在大水之一边。假喻以言远。”“伊人”的本意,就是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并无确指。这就给了后代学者们很大的想象和阐释的空间。郑玄可以解释为“知周礼之贤人”,后来人也就可以有新的发挥。而“伊人”是谁,正是理解《蒹葭》一诗的关键所在,对于它的不同解释,就会直接造成对全诗旨趣的不同解释。

“溯洄”“溯游”,分别指逆流而上,顺流而下。毛公将隔绝在双方之中的大水,理解为是周之礼乐的比喻;而郑玄则认为“溯洄”“溯游”,比喻的是追求者的态度是否恭敬。所以对于“溯洄”,《毛传》解释为:“逆礼则莫能以至也。”《郑笺》云:“此言不以敬顺往求之,则不能得见。”对于“溯游”,《毛传》说:“顺礼求济,道来迎之。”《郑笺》云:“以敬顺求之则近耳,易得见也。”

虽然毛、郑之说并不完全一致,但是其整体思路是一致的。汉朝《诗经》学的整个体系,就是把《诗经》附会于历史和政治。不管什么诗,不管是什么内容,全都能够在先秦历史上找到具体时世,而且内容全都关乎治乱兴衰、礼法大义。许多在我们今天看来极富文学色彩的诗篇,经汉代经师们一解释,也都或美或刺,暗含讽喻,变成了政治教科书。昌邑王刘贺的师傅王式,就曾经以《诗》三百篇为谏书,在刘贺面前反复诵读陈说。但是这种进谏方法似乎不太管用,刘贺后来被霍光立为帝,行淫乱,很快就又被废掉了。从王式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汉儒对《诗经》的总体认知和现实运用。

前文提到,郑玄认为“伊人”指“知周礼之贤人”,后人就在此基础上继续引申,把“伊人”解释为贤人隐士,把全诗说成是渴求贤人、思慕隐士之意。至于这贤人、隐士是否与秦襄公相关,就各人又有不同了。如明代丰坊《诗说》:“君子隐于河上,秦人慕之,而作是诗。”朱善《诗解颐》:“‘所谓伊人’,虽不知其所指,然味其词,有敬慕之意,而无亵慢之情,则必指贤人之肥遁者,惜不知其何人耳。”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方玉润《诗经原始》:“《蒹葭》,惜招隐难致也。”“盖秦处周地,不能用周礼。周之贤臣遗老,隐处水滨,不肯出仕。诗人惜之,托为招隐,作此见志。”也有人把《蒹葭》一诗比附到秦穆公用贤人百里奚、蹇叔的事情上去,如宋朝王质《诗总闻》就持此说。

总体来看,上述这个系列的说法都是从毛、郑一派发展而来。但是从宋代开始,许多学者就对汉学表示不满了。从《诗经》学来说,批评汉朝人最厉害的要数郑樵。他的《诗辨妄》说《毛诗序》“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将之全盘否定。后来朱熹受到他的影响,大胆怀疑《诗序》,在《诗序辨说》里《蒹葭》一篇下评论道:“此诗未详所谓。然《序》说之凿,则必不然矣。”在《诗集传》里具体解释说:“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宁可承认自己不知道,也不瞎猜,不随便比附。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谨慎态度。这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也没有特别了不起,但是在宋代,就表现出一种横扫汉朝以来一千年经学传统的极大气魄。而且由于朱熹崇高的学术地位,他的这种治学思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经学包括《诗经》学的研究都发生了很大的转折。此后,渐渐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敢于撇开《毛传》《郑笺》《孔疏》而独立思考,探寻《诗经》的真意。

元代朱公迁《诗经疏义会通》在朱熹学说的基础上进一步生发:“秦无尊贤好德之风,又无男女淫奔,岂朋友相念而作与?”认为此诗是思念朋友。他虽然提出新说,但思想仍然受到旧的教条主义理论框架的束缚。秦果真无尊贤好德之风,又果真无男女“淫奔”吗?刻板印象,说得这么绝对,使他对于诗意的理解,不能向更深一步突破。

明代季本《诗说解颐》颇有新意:“此诗言人不可远人以为道也,盖知学者所作也。”“伊人,犹曰此人,指道之所在而言也。”在他看来,“伊人”并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比喻“道”所在的地方。追寻伊人,其实是比喻追求“道”,也就是真理的过程。“此诗以蒹葭、白露为喻,见秋为晚景,日月逝而岁不我与,不可不惜也。然而道有定在,犹伊人之在一方也。溯洄而求,是远人求道也,则远且长而难至。顺而求之,求之于身也,求之于身则即此而在我,欲仁斯仁至矣。宛在水中央,何远之有?”

明代还有一些比较迂曲的解说,影响力不大。如张次仲《待轩诗记》:“蒹葭、白露,秋时景象,喻周室气运之衰。伊人,谓文武。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依沣水,镐依镐水,文武神灵实式凭之,故曰‘在水一方’。”朱朝瑛《读诗略记》:“伊人,托言以指周先王也。在水一方,周先王之神尚徘徊于沣水、镐水之间也。”

只是到了新文化运动之后,人们的思想才进一步解放,才开始有人把《蒹葭》解释为爱情诗,把“伊人”解释为爱恋的对象。较早做这种工作的,大概是郭沫若。他于1923年将《秦风蒹葭》译为现代诗,后收入其《卷耳集》:

我想从上渡头去赶她,

路难走,又太远了。

我想从下渡头去赶她,

她又好像站在河当中了——

啊!我的爱人呀!

你毕竟只是个幻影吗?

胡适和顾颉刚等《古史辨》派学者提出,《诗经》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圣经,只是一部歌谣总集。于是《诗经》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崇高地位被推翻,其文学性则得到了空前的重视,许多学者开始致力于对它进行全新的解释。大多数把《蒹葭》归入爱情诗的学者,都认为“伊人”是女子。如闻一多《风诗类钞乙》将《蒹葭》归入“男词”一类,也就是说,这首诗是以男性的口吻来写的,则思慕的对象为女性。程俊英《诗经译注》认为:“这是一首描写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诗。”在译文中说“逆着流水去找她”,也是把“伊人”看作女性。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意见,如余冠英《诗经选》说:“这篇似是情诗。男或女词。”那么“伊人”也有可能指一位被女子思慕的男子。

现在我们明白了,把“伊人”解释为美丽而又缥缈若仙的佳人,虽然已经深入人心,但是其历史还不到一百年。而在此之前两千多年的漫长时间里,大多数的人们都将其理解为男人,也基本上与爱情无涉。

《蒹葭》一篇,其情景交融、宛然天成的笔触,历来就为人们所激赏。而“秋水伊人”这么美丽深远的意境,经过不同的解说,画风竟然是如此的不同。无论在水一方的是什么人,主人公那种执着追求的精神和追求不得的淡淡哀伤,是不变的,它悄然弥漫在质朴整齐的音律中,让一代又一代读者击节唱叹,感怀不已。这就是文学的力量,是经学的框架无法束缚住的。

从对《蒹葭》和“伊人”阐释的历史,我们也可以看到,追寻一首诗歌的真意,这个过程是如此的迂回曲折。我们固然可以陶醉于秋水边翩翩佳人的梦幻魅力,嘲笑汉儒的迂腐穿凿,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妨问自己几个问题:我们真的已经找到了正确的答案吗?几千年前作者的思维,和我们今天的人是一样的吗?汉朝人离先秦比较近,比我们近了两千年,而且其《诗》学理论自先秦时期就已经开始滥觞。就《蒹葭》这一篇来说,它的创作离汉朝不过五六百年而已。我们又怎么可以完全自信,自己的理解会比汉朝人更接近创作者的原意呢?面对古代经典及传注,在勇于怀疑、大胆突破的同时,也需要保持尊敬和谦卑。

解释经典太难了,在西汉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有了深深的无力感。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华》中感叹道:“《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对儒家经典的训诂阐释,竟然没一个是通达无疑的。既然汉代人就已经如此困惑,我们这些晚辈也就可以释然了。一方面,需要“多闻阙疑,慎言其馀”,保持严谨审慎的态度;另一方面,学术思想的解放也必须坚持,不可拘泥于前人旧说。正如追求“伊人”一样,我们追寻诗歌的真意,追求学术的真理,并不因其过程艰难曲折而心生惧意,决心反而历久弥坚;亦不因其缥缈恍惚而疑惑不前,因为她绝世的容光就在河畔微茫的蒹葭丛中闪耀,足以让我们倾注此生。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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