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原题《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一首著名的乐府诗,与《木兰辞》合称“乐府双璧”。这首诗写的是汉末建安时的一桩爱情悲剧: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与妻子刘兰芝彼此恩爱,但刘氏不得焦母的欢心,焦仲卿被迫休妻。刘氏回到娘家,自誓不嫁。其兄逼之,投水而死。焦仲卿闻之,也自缢殉情。诗歌叙事曲折生动,感人至深。不过,《孔雀东南飞》有几句诗颇为费解,学者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云: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此诗明明称刘兰芝“十七为君妇”,与焦仲卿“共事二三年”后被遣归;也就是说,刘氏嫁入焦家才两三年而已。如果刘氏初嫁时,焦仲卿妹妹(小姑)还是扶着床学走路的幼儿(“始扶床”),两三年之后又怎么可能长成和刘氏一样高(“如我长”)呢?这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为了弥合这个矛盾,便出现了各种解释:文学夸张说。此说流传最广。比如,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称:“刘氏到焦家,不过两三年,这里所写的小姑成长的情形,显然太快了。但在古代作品特别是民歌中,常常有为了突出地刻画某一细节而变更其前后相关情节的手法。这四句也是一例。它是为了更好地描写刘氏姑嫂间的感情和她对小姑的关怀而变更的。”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的《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1978)等也持此说。我们认为,诗歌中的文学夸张固然常见,但是,诗歌中的文学夸张也是有一定规律的,不可能随意夸张,以致于让人感觉荒谬。况且,文学夸张,总是有原因和用意的,往往和诗意相应,以表达某种特别的意思。如果这几句是文学夸张,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呢?《古诗今选》称是为了表达刘氏姑嫂间的感情。但是,如此夸大小姑长大的速度,与姑嫂感情又有何相关?这个解释未免牵强难通。
数字虚指说。有人认为,“共事二三年”是虚指,实际是好几年的意思,并不是确指两三年。还有人认为,“二三年”是类似“年方二八”的表述,指六年。但是,“二三年”这样的表述,未见有指多年或六年的例子。而且,刘兰芝被遣归后,县令即派人为其子说媒,称其子“年始十八九”。刘兰芝十七岁左右嫁给焦仲卿(“十七为君妇”),两三年后被遣归,正是十九岁左右,与县令公子年纪相当。如果“共事二三年”是虚指多年的话,则比县令公子年龄要大许多,显然也不符合情理。
训诂别解说。有人认为,“小姑始扶床”的“床”应解释为“井上围栏”,或者“机(织布机)床”,意思是小姑在井床边学打水,或学织布,则两三年以后“如我长”就不奇怪了。但是,“扶床”这种表述中的“床”,显然不可能指“井上围栏”或“织布机床”。又有学者将“扶床”与《礼记·内则》中的“少者执床与坐”联系起来,认为扶床即执床,意思是帮父母整理床衽。但“扶床”的“扶”字,绝不能表达“整理”之意,在训诂上是说不通的。还有人认为,“小姑如我长”的“如”应解释为“到”,“长”则通“常”,“如我长”意思是“经常到我房中来玩”。但是,这种解释完全不顾汉语语法和表述习惯,其牵强附会,一望而知。
由上分析可见,这些解释显然都不太合理。要想真正合理解答这个疑问,还得借助于版本学和校勘学常识。我们知道,古书在流传过程中总是或多或少会产生一些变异。一般而言,时代越早的版本,越接近原貌;时代越后的版本,越可能出现错讹。《孔雀东南飞》最早载于《玉台新咏》卷一,《玉台新咏》宋版已经不存,较早的版本是明代正德间兰雪堂活字本和明末赵均小宛堂覆刻宋本。兰雪堂活字本《玉台新咏》所载《孔雀东南飞》与上述四句诗文字相同,但在小宛堂覆刻宋本《玉台新咏》所载《孔雀东南飞》中,上述四句诗,仅有两句:
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
并没有中间“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清初学者冯舒《诗纪匡谬》首先注意到这个异文,并认为中间两句并非《孔雀东南飞》原文,而是兰雪堂活字本《玉台新咏》首先误增的衍文。乾隆间纪容舒《玉台新咏考异》则以为中间两句是《孔雀东南飞》原文,小宛堂覆刻宋本误脱此两句。当代学者,有人赞同冯说,认为中间两句是衍文,比如余冠英《乐府诗选》等;也有人赞同纪说,认为中间两句是原文所有,比如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等。两相比较,赞同纪说者显然占主流,故各种选本所载《孔雀东南飞》多有此两句。
那么,究竟是覆刻宋本《玉台新咏》“脱”了两句,还是兰雪堂活字本《玉台新咏》“衍”了两句呢?如果仅凭这两个版本的文字异同,我们是不容易下结论的。所幸还有不少典籍可供相互参证。《孔雀东南飞》“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最早见于兰雪堂活字本《玉台新咏》。在此之后,冯惟讷《古诗纪》卷一七、梅鼎祚《古乐苑》卷三二、钟惺《古诗归》卷六、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二等诗歌选本皆有此两句,可见此版本流传之广。在此之前,宋刻本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三、元刻本左克明《古乐府》卷十所载《孔雀东南飞》皆作“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并无中间两句。宋本《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三五、宋任渊《后山诗注》卷一所引《孔雀东南飞》也同样没有中间两句。由此可见,《孔雀东南飞》的原本应该是没有“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这两句是明代以后误衍的文字。
那为什么会误衍出这么两句诗呢?这大概与晚唐顾况的一首诗有关。顾况《弃妇词》云:
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似兄夫。
顾况这首诗流传颇广,为人所熟知,其中这几句又与《孔雀东南飞》的“新妇初来时,小姑如我长”词句相近。所以,两诗很容易记混在一起。比如,南宋后期刘克庄《后村集》卷一七三《后村诗话》载:
古乐府云:“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回头语小姑,勿嫁似兄夫。”庶几哀而不怨矣。
刘克庄所引的“古乐府”,其实就是是顾况的《弃妇词》。但值得注意的是,刘克庄是凭记忆征引的,故与顾况诗颇有些出入,将“记得初嫁君”记作“新妇初来时”,将“小姑如妾长”记作“小姑如我长”。这两处误记的文字,都恰好与《孔雀东南飞》相关诗句相同,正可见刘克庄将两诗记混了,因此产生了这几句诗的独特新“版本”。而且,刘克庄不明言具体出处而泛称“古乐府”(或许也是因为刘克庄记不清了),而词句又多与《孔雀东南飞》相混,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征引的是古乐府《孔雀东南飞》。刘克庄《后村诗话》影响甚大,宋末谢维新《事类备要》前集卷二六“扶床”条、祝穆《事文类聚》后集卷八“诗比小姑”条、元代阴时夫《韵府群玉》卷三“小姑”条所载的这几句诗,皆转载自《后村诗话》,而非顾况原诗,可见其流传之广。很可能,明代人就是因为《后村诗话》而将“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增入《孔雀东南飞》中。刘克庄将顾况诗“今日君弃妾”记作“今日被驱遣”,而明活字本《孔雀东南飞》多出的两句正好与刘克庄所引的独特新“版本”相同,也是一个有力的旁证。
考论至此,其实问题已经颇为清楚了:“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并非《孔雀东南飞》原文所有,而是明代人因为《后村诗话》而误增入《孔雀东南飞》诗中的。但是,似乎存在两个与笔者观点不符的“反证”。一是北宋晏殊《类要》卷二二《总叙幼年》门“小姑始扶床”条载:“《焦仲卿》诗云:新妇初来时,□□□□□。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二是南宋何汶《竹庄诗话》卷二引录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有“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表面看来,这两条材料似乎可以证明宋代流传的《孔雀东南飞》已经有此两句。但是,我们考察文献源流,除了书籍的成书时代之外,还要考察其版本时代;两相结合,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类要》和《竹庄诗话》虽然成书于宋代,但两书现存版本皆只有清钞本,而且皆无异本可供校勘考证。我们以为,很可能是因为明代中期以后《孔雀东南飞》衍出的两句已经为人所熟知,《类要》和《竹庄诗话》两书的传抄者据此误改所致。古籍传抄中,类似的例子是很多的。比如,左克明《古乐府》元刻本和嘉靖刻本所载《孔雀东南飞》皆无此两句,而万历以后版本所载则增入此两句。我们不能据万历以后的误本,断定左克明《古乐府》原书所载《孔雀东南飞》已是有此两句的版本。同样的道理,我们也不能根据清钞本《类要》和《竹庄诗话》,断定有此两句的《孔雀东南飞》版本在宋代早已存在。否则,何以载录、征引《孔雀东南飞》的宋代典籍,凡今存较早版本者,皆无此两句,而唯独清钞本《类要》和《竹庄诗话》所载才有此两句那么巧合呢?
再者,顾况《弃妇词》的弃妇自称:“及与同结发,值君适幽燕。……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又言被弃时“本家零落尽”。可见被弃之时离初嫁必有不少年头,正与“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相符合。而《孔雀东南飞》明言“共事二三年”,则明显是与“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相矛盾的。假如《孔雀东南飞》原文有“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而顾况《弃妇词》袭用此两句,那何以这两句在《孔雀东南飞》中与上下文矛盾,而《弃妇词》照搬此四句却与上下文完全切合呢?孰为“原装”诗句,孰为误增混入,不是一目了然吗?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