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邦维
《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讲到“朅盘陀国”:
朅盘陀国,周二千馀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馀里。山岭连属,川原隘狭。谷稼俭少,菽麦丰多。林树稀,花果少。原隰丘墟,城邑空旷。俗无礼义,人寡学艺。性既犷暴,力亦骁勇。容貌丑弊,衣服毡褐。文字语言,大同佉沙国。然知淳信,敬崇佛法。伽蓝十馀所,僧徒五百馀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
朅盘陀国即今天中国新疆的塔什库尔干。一般认为,《汉书·西域传》中提到的蒲犁国,就是后来的朅盘陀国。朅盘陀一名,具体来源不详,文献里还有“汉盘陀”“诃盘陀”“渴盘陀”“喝盘陀”“羯盘陀”“渴饭檀”等译名。这些名称,大同小异,来源显然一样,应该来自中亚的一种古语言。
徙多河即今天所称的叶尔羌河,下游与和田河、阿克苏河相汇,成为塔里木河。佉沙国即今天新疆的喀什。说一切有部则是佛教历史上的一个部派,在古代的新疆地区曾经很流行。
玄奘接着讲到朅盘陀的国王:
今王淳质,敬重三宝。仪容闲雅,笃志好学。建国已来,多历年所,其自称云是“至那提婆瞿呾罗”(唐言“汉日天种”)。
对朅盘陀的国王,玄奘很是称赞:国王信仰佛教,敬重三宝,而且好学。玄奘说,朅盘陀建国已经有些年头,国王称自己为“至那提婆瞿呾罗”。“至那提婆瞿呾罗”是一个音译的梵文词,由两个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至那”,原文是Cīna,佛经里有时也译为“支那”,玄奘在这里把它意译为“汉”,意思是中国;后一部分是“提婆瞿呾罗”,原文是Devagotra。后者又可以再分为两个部分:deva和gotra。deva音译“提婆”,意译“天”,意思是神,这里特指太阳神。gotra音译“瞿呾罗”,意译“种”,也就是种族的意思。整个词合起来成为Cīnadevagotra,玄奘在这里意译为“汉日天种”,“日天”的意思就是太阳神。
接下来玄奘讲了朅盘陀的国王为什么会称自己为“汉日天种”的缘由:
此国之先,葱岭中荒川也。昔波利剌斯国王娶妇汉土,迎归至此。时属兵乱,东西路绝。遂以王女,置于孤峰。极危峻,梯崖而上,下设周卫,警昼巡夜。时经三月,寇贼方静。
葱岭是古代对帕米尔高原的一种称呼。朅盘陀国的位置,正是在帕米尔高原的东部。“波利剌斯国”即波斯,也就是今天所称的伊朗。《大唐西域记》卷十一有一节,专门讲“波剌斯国”。“波利剌斯国”一名中的“利”字,显然是个衍字,因为玄奘在这里使用的是梵文,梵文的原字是Pārsa。
这里讲,波斯的国王从“汉土”迎娶新娘,迎娶的队伍到了朅盘陀这个地方,遇上了战乱,交通中断。带领迎亲队伍的大臣只好把新娘留在一座孤峰之上,孤峰之下,设置卫兵,严密保护。三个月过去,形势平静下来,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人们的意料:
欲趣归路,女已有娠。使臣惶惧,谓徒属曰:“王命迎妇,属斯寇乱。野次荒川,朝不谋夕。吾王德感,妖氛已静。今将归国,王妇有娠。顾此为忧,不知死地。宜推首恶,或以后诛。”讯问喧哗,莫究其实。
一行人准备重新上路,可是这时大家发现,新娘怀孕了。新娘怎么会怀孕,谁让新娘怀孕的呢?使臣召集所有的随从,一一询问,但就是没有结果。这时新娘身边的一位“侍儿”说话了:
时彼侍儿谓使臣曰:“勿相尤也,乃神会耳。每日正中,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此。”使臣曰:“若然者,何以雪罪?归必见诛,留亦来讨。进退若是,何所宜行?”佥曰:“斯事不细,谁就深诛?待罪境外,且推旦夕。”
“侍儿”说:“我们大家不要互相责怪了,这是因为有天神与新娘相会。每天的正午,我看见有一位男子,乘着马,从太阳中下来,跟新娘见面。”使臣说:“那就算是这样,可怎么能免除我们的罪责呢?回去吧,我们会被处死;留在这里吧,国王也会来讨伐。无论进还是退,都很困难,我们怎么办呢?”大家说:“这件事责任不小,我们谁愿意被处死呢?我们就留在这里,暂且这样过下去吧。”
于是即石峰上筑宫起馆,周三百馀步。环宫筑城,立女为主。建官垂宪,至期产男,容貌妍丽。母摄政事,子称尊号。飞行虚空,控驭风云。威德遐被,声教远洽。邻域异国,莫不称臣。
大家于是在山峰上建起一处宫殿。围绕宫殿,又建起一座城,让女子做主人。到了产期,女子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从此母亲摄政,儿子称王。新的国王能够飞行虚空,还能呼风唤雨,声威远布,周围的国家,没有一个不称臣服从。
其王寿终,葬在此城东南百馀里大山岩石室中。其尸干腊,今犹不坏,状羸瘠人,俨然如睡。时易衣服,恒置香花。子孙奕世,以迄于今。以其先祖之出,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
国王去世后,就埋葬在附近大山中的石室里。“其尸干腊,今犹不坏,状羸瘠人,俨然如睡”,也就是成为今天在新疆沙漠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干尸,又称木乃伊。国王的后代,不时地为干尸更换衣服,香花供养,一直到玄奘讲故事的时候。因为母亲来自“汉土”,父亲属于太阳神种族,他们就称自己为“汉日天种”,意思是来自“汉土”的人与太阳神的后裔。
然其王族,貌同中国。首饰方冠,身衣胡服。后嗣陵夷,见迫强国。
在玄奘的眼里,这个国家的王族,面貌长得确实像中国人。他们头戴“方冠”,身上穿的却是“胡服”。玄奘还说,这个国家后来衰落了,受到强国的欺侮和压迫。
玄奘从印度返回中国,路经朅盘陀国,在此停留了前后二十多天,这个时间不短。玄奘说这样的话,应该有所根据,根据的是他自己的观察。
这又是流传在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奇异的建国传说。所有这些,当然只是神话故事。但神话不是没有来由,所有的神话,其实反映的都是过去的历史或者说当时的现实。故事反映了什么呢?至少可以说有以下几点。
第一,历史上不同族群居住的地区——这里尤其是在古代的丝绸之路上——随处可见的异族通婚的现象。族群之间的通婚和融合,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中断过。每一个族群,历史和文化不同,有自己的特点,但没有一个族群,是“纯粹”的、单一的来源。文化上如此,血源上也是如此。族群与族群之间,历史上的“汉族”与远近相邻的各个族群之间,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汉日天种”故事映射出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历史的事实。
第二,在古代——今天其实也一样——服饰常常是族群区别的象征之一,但服饰的变化同样也反映族群融合的程度。“首饰方冠,身衣胡服”看来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第三,古代国家的起源,大多与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这在古代不奇怪。“汉日天种”的传说,使朅盘陀国的王族具有了神圣性。类似的故事在西域包括印度随处可见。《大唐西域记》里有不少的事例。
第四,印度文化对这一地区的影响。太阳神从天而降,与女子相会,有了后代,后代成为国王,这是典型的印度故事风格。但故事中最基本的情节,却与“汉”联系在一起。中国的新疆地区,历史上一方面受到“汉地”的影响,一方面也受到印度以及波斯的影响。“汉日天种”的故事把这三个方面的因素结合在了一起。
不过,这里也还有一个问题:故事中的“汉土”,指的就是当时汉族所居的中国的中原地区吗?这有可能,但也不一定。古代西域的很多国家里,人们对“汉土”的理解,往往很宽泛。所谓“汉土”,范围很广,不仅仅只是中原地区,也包括河西以及更西的一大片地区。《大唐西域记》卷一、卷四讲到的“质子”“汉王子”以及卷十二讲到的“东国公主”,虽然都不大可能来自当时中国的中原地区,但也被认为与“汉”有关。这中间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当时的中国,包括所谓的“汉天子”,在整个西域地区有着很大的影响。
在玄奘经过朅盘陀之后不久,唐王朝的军事势力到达这一带,同时还越过葱岭,到达更远的中亚地区。开元年间(713-741),唐中央政府在朅盘陀设立葱岭守捉,归属于安西都护府节制。“汉”及“汉天子”在这一带的影响,一度更达到了顶点。
时光流逝,从玄奘的时代到今天,已经一千多年,可是“汉日天种”的传说至今还流传在古代的朅盘陀国,也就是今天的塔什库尔干地区。在今天的塔什库尔干县城南约六十多公里处,有一处古代的城堡遗址。城堡依山而建,形势险峻,塔吉克语称作“克孜库尔干”,意思是“少女城”或“姑娘城”,更多的人则把它称作“公主堡”。当地人认为,这就是“汉日天种”传说中从“汉土”迎娶来的新娘曾经居住的地方。也许这只是对古老的神话故事的一种附会,但如果登临城堡,远望皑皑雪山,山脚下塔什库尔干河奔流而过,古老的丝绸之路穿越其间,所有这些,不能不让人生出更多的遐想,同时再次感受到这个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的故事的魅力以及其背后所隐含的历史。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