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裕锴
宋僧惠洪《石门文字禅》中有三处用到“磊苴”一词。第一处卷七《次韵见赠》:“茆檐扪虱鸟声寂,故絮悬鹑成磊苴。”第二处卷二十《藏六轩铭序》:“端首座从吾磊苴兄游有年。”第三处卷三十《泐潭准禅师行状》:“真净骂曰:‘此中乃敢用磊苴耶?’”从上下文来看,三处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那么,这三处“磊苴”到底该如何理解呢?
“磊苴”也作“藞苴”。“藞苴”,是入声叠韵连绵词,今音喇鲊(lǎzhǎ),为宋代流行的方言词汇,后世也常用。按照《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此词有两个义项:
①犹邋遢。不整洁;不利落;不端庄。《朱子语类》卷十一:“沩山作书戒僧家整齐,有一川僧最藞苴,读此书云:似都是说我。”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面目皱瘦,行步藞苴。”明汤显祖《邯郸记·入梦》:“三十无家,邯郸县偶然存剳,坐酸寒衣衫藞苴。”明岳元声《方言据·藞苴》:“人不端洁,赖取人物曰藞苴。黄鲁直云:‘中州人谓蜀人放诞,不遵轨辙曰“川藞苴”。’”②犹阑珊。宋杨万里《野蔷薇》诗:“藞苴馀春还子细,燕脂浓抹野蔷薇。”明汤显祖《牡丹亭·劝农》:“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藞苴。”清曹寅《题柳村墨杏花》诗:“勾吴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点鬓华。”
先看第一个义项“邋遢”,《词典》解释包含三个意思:一是不整洁,此就衣着和生活习惯而言;二是不利落,此就行步活动而言;三是不端庄,此就行为举止而言。在禅籍中,“藞苴”一词常用来形容行为狂放、衣着邋遢的和尚,比如《普觉宗杲禅师语录》卷二《布袋和尚赞》其二:“藞苴全无仪轨,亦无将将济济。十方法界虚空,都在破布袋里。蓦然闹市解开,撒向街头巷尾。南无弥勒世尊,家风如是而已。”其三:“藞藞苴苴,全无定度。十字街头,遭人点污。”同卷《言法华赞》:“藞苴全无仪轨,常走街头巷尾。口头虽诵莲经,肚里长思吃底。人言凡圣莫窥,妙喜独识得你。咄哉破落村僧,脱却一双木履。”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描写布袋和尚,“形裁腲脮,蹙额皤腹,出语无定,寝卧随处。常以杖荷一布囊,凡供身之具尽贮囊中。入廛肆聚落,见物则乞。或醯醢鱼菹才接入口,分少许投囊中”。而据《禅林僧宝传》卷二十描写言法华,则称其“梵相奇古,直视不瞬。口吻衮衮,不可识。相传言诵《法华经》,故以为名。时独语笑,多行市里,褰裳而趋,或举手画空,伫立良久。从屠沽游,饮啖无所择,道俗共目为狂僧”。可见布袋和尚、言法华之“藞苴”,主要表现在举止奇怪、不守戒律方面。当然,其走街串巷行乞,衣着之邋遢自不待言。
再看第二个义项“阑珊”,禅籍极少用此义项,似只见于南宋以后的诗词曲中。
前举《石门文字禅》的三处用例中,第一处“故絮悬鹑成磊苴”大体可以用“邋遢”来解释。不过,第二处的“磊苴兄”和第三处的“敢用磊苴”与《汉语大词典》的释义都不太切合。显然,《词典》所收义项并不完备,而且所举用例都在惠洪之后,不能算原始意义。
就笔者所知,《词典》至少漏掉了三个重要义项,其中两个义项其实已见于岳元声《方言据》所提及的黄庭坚的解释,可惜《词典》编者并未单独拈出。岳元声引的那段话原文见于《宋黄文节公别集》卷十一《论俗呼字》:
藞(郎假切)苴(音鲊),泥不熟也。中州人谓蜀人放诞不遵轨辙,曰川藞苴。这段话是现存文献中关于“藞苴”最早的解释,因此也应该是最权威的解释。在这里黄庭坚谈到“藞苴”的三层意思:一,泥不熟貌;二,放诞、不遵轨辙貌;三,中州人对蜀人的专称。
泥不熟貌,应是“藞苴”的原始义,但现在已很难找到用例。明释大建《禅林宝训音义》卷一释“藞苴”,基本上是祖述黄庭坚的说法,后面加了句:“又苴,不熟之貌也。”不熟就是不能规范,由不能规范便逐渐引申为人的举止。
不规范自然是不圆熟,人之不圆熟者,当然就不遵礼法、不遵轨辙,不遵轨辙也就是放诞、放荡、放旷。正如宋谢薖《竹友集》卷三《寄题朱氏小隐园》诗曰:“嗟予亦旷荡,与世自藞苴。”旷荡的性格引起与世藞苴的结果。又比如宋张镃《南湖集》卷八《湖南午坐雨作归山堂共成四绝句》之二:“作诗藞苴犹之可,字写不成方是高。”上句的“藞苴”大意是说作诗不守规矩。前举《泐潭准禅师行状》“此中乃敢用磊苴耶”,就是责骂准禅师的放诞,因为准禅师“一日举杖决渠,水溅衣,因大悟”,便兴冲冲跑来告诉真净,稍稍觉悟就得意忘形了,所以遭到真净臭骂。
而这种不遵轨辙的行为似乎是蜀人的传统德性,至少是中原礼仪之邦的人们心目中蜀人的传统形象。试看四川历史上的一些名人,大抵行为都有点出格。仅以文学家为例,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唐代的陈子昂、李白,宋代的三苏父子,或豪放不拘,放旷超群,或性格怪异,风格另类。换句话说,性格行为都有点“藞苴”。至于唐宋以来的佛教界,四川的和尚更具有这种不遵轨辙的特殊气质,不少蜀僧在外形上就让人感觉与众不同,更在禅学方面不遵旧规,开拓新风。所以,“藞苴”又演变成为对蜀人的专称,尤其是对蜀僧的专称。前举《藏六轩铭序》中的“藞苴兄”,是指惠洪的师兄湛堂文准,即被真净责骂的准禅师。据《泐潭准禅师行状》,文准是兴元府人,兴元府即今天的陕西省汉中市,宋代属利州路,行政区划属于四川,所以文准也算得上是“川藞苴”。真净骂他“此中乃敢藞苴耶”,是双关语,大意是说,在这里你岂能用四川那套做法呢!
在禅宗典籍中,“藞苴”乃是极常见的词语,而其中大部分用例都与蜀僧有关。兹举数例如下:
1.显盛年工翰墨,作为句法,追慕禅月休公。尝游庐山栖贤,时諟禅师居焉,简严少接纳,显藞苴不合,作师子峰诗讥之。(《禅林僧宝传》卷十一《雪窦显禅师》)
2.抵浮山谒远录公,久之,无所发明。远曰:“吾老矣,白云端炉鞴,不可失也。”演唯诺径造。白云端曰:“川藞苴,汝来耶?”演拜而就列。(《补禅林僧宝传·五祖演禅师》)
3.黄太史鲁直闻而笑曰:“无尽所言灵犀一点通,此藞苴为虚空安耳穴。灵源作偈分雪之,是写一字不着画。”嗟乎!无尽于宗门可谓具眼矣。(《罗湖野录》卷二)
4.黄龙死心禅师,因蜀僧泉法涌入室次,死心曰:“闻汝解吟诗,试吟一篇。”泉曰:“请师题目。”死心竖起拂子,泉曰:“一句坐中得,片心天外来。”死心曰:“川藞苴落韵了也。”(《云卧纪谭》卷上)
5.最庵印,川人,初依寂室,后参大慧,出世京口鹤林。自赞曰:“充体委羸,当行藞苴。袖手俨然,可知礼也。美恶犹来不自裁,参方分付俯观也。”(《丛林公论》卷下)
6.圜悟和尚大祥,拈香指真云:“这个川藞苴,自来好打哄。闹处便入头,恶静而喜动。前年今日始归家,今日前年路不差。”(《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一)
7.这川藞苴,无真无假。一条白棒,佛来也打。更有一般长处,解向钵盂里走马。(《普觉宗杲禅师语录》卷二《国清远和尚赞》)
8.咄遮川僧能藞苴,杖挑一担敲门瓦。未与点心先口哑,都放下,从兹婆饼增高价。(《瞎堂慧远禅师广录》卷四《渔父词四首·德山和尚》)
9.白杨顺和尚,绵州人。……后居临川,其道大振。上堂曰:“犬吠黄昏月,风吹半夜灯。屋头猫捕鼠,世上道嫌僧。藞苴招人怪,孤高举世憎。山林真实处,凡事百无能。任他霜雪上眉棱。”(《丛林盛事》卷上)
上述被称为“藞苴”的和尚中,第一例雪窦重显禅师,遂宁人;第二例五祖法演禅师,绵州(今绵阳)人;第三例无尽居士张商英,新津人;第四例泉法涌,即九顶惠泉禅师,成都人;第五例最庵印,即道印禅师,汉州(今广汉)人;第六例圜悟和尚,即昭觉克勤禅师,彭州人;第七例国清远和尚,即瞎堂慧远禅师,眉山人;第八例德山和尚,即德山宣鉴禅师,简州(今简阳)人;第九例白杨法顺,绵州人,其籍贯都在四川,尤其集中在成都平原和川中盆地。除此之外,还有什邡的马祖道一,汉州绵竹的香林澄远,临邛的龙门清远,成都的竹庵士珪、典牛天游,广安的破庵祖先。这些和尚在禅宗史上都有些突出的事迹,所以,当丛林师友称蜀僧为“川藞苴”时,多半带了点调侃甚至尊崇的意味。因为“藞苴”的蜀僧(包括张商英这样的佛门居士),以其狂荡不羁的行为和思想为中原沉闷的主流话语注进新鲜的活力。
顺便说,宋代禅林里与“川僧藞苴”相提并论的是“浙僧潇洒”,这个谚语几乎已成为川僧和浙僧的地域标签,在禅籍中也是随处可见。道融的《丛林盛事》中记载了一段故事:
雪堂行,括苍人,少登上庠。因见杀生者,衋然有感,遂弃家。直抵泗州普照王寺出家,以扫塔为务。既剃发,乃往舒之龙门,依佛眼禅师为侍者。一衲度寒暑,又且养虱,邻肩皆厌之,每于殿堂僻处坐禅。一日,看玄沙筑著脚指头话,大有发明。佛眼乃川人,上堂次,因行侍立。戏曰:“川僧藞苴,浙僧潇洒,诸人若也不信,看取山僧侍者。”一众大笑。(《丛林盛事》卷上)雪堂道行禅师是浙江括苍人,佛眼(龙门清远)禅师是四川临邛人,所以佛眼戏称:大家看看我(山僧)和侍者的样子,就可知道什么叫“川僧藞苴,浙僧潇洒”了。雪堂道行一年四季不换衣服,“一衲度寒暑”,以至于身上长虱子,其邋遢不亚于川僧,可见“潇洒”二字的含义也与“藞苴”大同小异。大慧宗杲禅师戏为禅人作赞曰“藞苴全似川僧,潇洒浑如浙客”(《嘉泰普灯录》卷二十九径山大慧普觉杲禅师《祖传禅人求赞》),这个禅人多半极为邋遢,竟至合川僧和浙僧为一体。
“川僧藞苴,浙僧潇洒”的谚语,恐怕是最高度抽象的地域歧见吧。而这种歧见有时亦如禅林称释迦牟尼为“黄面瞿昙”、称菩提达摩为“老骚胡”一样,最终已演变为一种亲切的称呼,甚至带有几番赞美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