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卷二:古修泉夜宴图

卷二:古修泉夜宴图

时间:2024-11-07 06:46:42

南唐后主李煜听说韩熙载生活“荒纵”,派画院待诏顾闳中到韩熙载家窥探,回来后凭“目识心记”画出此幅反映韩熙载夜宴情况的长卷,真实地描绘郁郁不得志的韩熙载纵情声色的神情。全画分五段,段落之间,以屏风、帐篷等相隔:第一段“听乐”,图中人物有李嘉明、新科状元郎粲、太常博士陈志雍、紫薇郎朱跣、善舞少女王屋山等;第二段“观舞”,韩熙载亲自击鼓伴奏,王屋山翩翩起舞;第三段“歇息”,画面由动转入静,有客披被而眠,韩熙载坐在榻上与侍女调情,有一侍女以琵琶遮面;第四段“清吹”,韩熙载右手持扇,正在欣赏乐队吹奏笛箫;第五段“散宴”,人或携妾离去,或依依不舍。

r《韩熙载夜宴图》是中国画史上的名作,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它以连环长卷的方式描摹了南唐巨宦韩熙载家开宴行乐的场景。韩熙载为避免南唐后主李煜的猜疑,以声色为韬晦之所,每每夜宴宏开,与宾客纵情嬉游。此图绘写的就是一次韩府夜宴的全过程。这幅长卷线条准确流畅,工细灵动,充满表现力。设色工丽雅致,且富于层次感,神韵独出。画卷各部分之间巧妙地运用屏风,几案,管弦乐品,床榻等物隔断,既独立成画,又前后连接,恰到好处。

r五代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

r和姚林风认识后,古修泉和姚林风每周见两到三次,有多,没少。姚林风喜欢吃螃蟹,一到中秋节前后,螃蟹算是倒了大霉,膏肥肉满,姚林风牙痒。姚林风吃螃蟹时,淑女样全无,她凭着一双手和牙齿,把螃蟹吃得脂膏不剩,拼起来还是只螃蟹。古修泉佩服,他绍兴人,吃螃蟹本应是他的强项,阳澄湖的蟹配上绍兴的黄酒,神仙日子。他吃得少,以前家里经济不好是个原因,还有他嫌麻烦,一只螃蟹,忙活半天,剥不出二两肉。姚林风笑他,说你这穷苦人家的孩子,哪知道这种精细的好。通常,到了螃蟹季,古修泉和江苏的朋友打好招呼,无论如何给他搞几筐过来,得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洗澡蟹不行。收到螃蟹,有时去酒店,有时在古修泉办公室,他把蟹蒸上,看姚林风吃。一次,姚林风能吃五只,要是发起疯来,八只也不在话下,她是真爱。吃过螃蟹,姚林风整个人都是舒坦的,眼神迷蒙,像是藏了一大团雾。古修泉说,你这哪里是吃螃蟹,和嗑药差不多。姚林风慵懒地往沙发上一靠,各有各的药,我的药是螃蟹,你的药是我。古修泉给姚林风递过热毛巾,把手擦干净,又倒了温水给她洗手,再擦干净。整个过程像个仪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情景。人多了,姚林风不这么吃,通常吃上一个两个,收手,淑女的样子。她说,这哪能吃得好。没吃好,姚林风不痛快,整个人提不起精神。除开螃蟹,姚林风没什么特别的喜爱,在吃的这方面。

r喝茶。

r下午忙完,古修泉叮嘱了几句,早早去了望水斋。他把车停在门口,搬了螃蟹,打开筐一看,螃蟹不大精神,敲敲背,勉强竖起芝麻粒般的细眼来。古修泉提着螃蟹和黄酒进了望水斋,顾惜持迎过来,拎过酒说,你这哪里是给我送螃蟹,你是到我这儿喝酒来了。古修泉说,大师,一个意思,你一个人吃也不热闹,有人陪着不是更好?顾惜持边走边说,你总是有道理。小姚午饭后就来了,喝了好久茶,我还以为你会早到。古修泉往里面望了一眼说,她也没跟我说,我还以为她要晚些。走到客厅,老陈过来接过酒和螃蟹。顾惜持和古修泉走到茶台边坐下,姚林风正在冲茶。见他们进来,姚林风抬起头说,刚才听到车响,我猜是你来了。顾惜持笑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是他,我这里又不是他一个人往来。姚林风说,一听他关车门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他来了,和别人不一样。顾惜持问,怎么不一样了。姚林风说,说我是说不清楚,声音、力度,节奏总是不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顾惜持说,你倒是挺了解。姚林风说,我的男人,我怎么不了解。姚林风说完,看了古修泉一眼,古修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顾惜持说,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去和老陈交代一声,别把好东西给糟蹋了,也要加几个菜。顾惜持一走开,古修泉问,你这几天怎么了,打电话给你也不接。姚林风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上午还打电话给你了。古修泉说,几天不理人,也不怕人担心。姚林风说,你真担心我?古修泉说,又不是没心没肺的,怎么不担心。姚林风说,难得你担心我,好得很。姚林风穿了条大花的裙子,浓艳热烈,腰收得细,胸部满满的。古修泉顺着姚林风的腰看下去,看到了她修长的小腿,漂亮的脚踝,他喜欢她的脚指头,小巧圆润,涂了紫色的指甲油,凉鞋细小的带子缠绕在脚踝上,非常迷人。喝了几口茶,姚林风说,我今晚想喝酒,想喝很多酒。古修泉说,想喝你喝呗,正好有螃蟹。姚林风说,我要吃十只。古修泉说,还好我带得多,不然还不够你一个人吃的。

r螃蟹蒸了上来,红通通的摆在盘子里,摆了八只,老赵又上了几个热菜。古修泉给顾惜持倒上酒说,大师,说是来看看你,让你尝尝鲜,这到头来,倒像我们是来蹭饭的,总是麻烦你。顾惜持笑了笑说,也就你们几个这样,别的我还不招待了。古修泉说,这是我们的福分,谢谢大师青眼。顾惜持说,你也别跟我假客气,真要客气,你就别来了。古修泉举起酒杯说,你看,大师,我这就是个俗人,总少不了这套。和顾惜持碰完杯,古修泉挑了一个大螃蟹放在姚林风碗里说,尽你先吃着。顾惜持指着古修泉说,你看,这个时候分出亲疏了,果然还是重色轻友。古修泉笑了起来说,大师,这你就不懂了,这是男人的美德。顾惜持说,好好好,男人的美德,这方面我和你比差得就远了。顾惜持说完,姚林风挑了两个大螃蟹放在顾惜持面前说,大师,他给我一个,我给您两个,还是我对您好。顾惜持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戏做过了就假了。三人喝了杯酒,姚林风专心吃螃蟹。古修泉问顾惜持,大师,最近陶总来得多吗?顾惜持问,你说哪个陶总?古修泉说,陶铮语,以前在刑侦大队的。顾惜持说,哦,你说他啊,来得也不少。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他了?古修泉说,我们公司这两年和他有些合作,我有点看不透这个人。顾惜持说,怎么讲?古修泉说,按说部队、武警、公安系统出来的人我也接触过不少,多半都刚武有余,温良不足,喝起酒来也是不要命的样子。说真的,我最怕和他们做生意,钱不多赚,酒没少喝,还得罪不起。陶铮语有点不一样,我和他接触这么久,没见过他耍疯撒泼的时候。顾惜持说,那有什么不好?古修泉说,不是有什么不好,让人有点害怕,他太收敛了,藏得太深。要是他贪财好色,那倒好说一些。顾惜持喝了口酒说,我看也没你说的这么复杂,这个人心底纯良,不像个奸诈之徒。古修泉说,这个怎么讲?顾惜持把陶铮语和他讲过的事情讲了。听完,古修泉说,你要是这么说,我理解一点了。即使是个警察,即使是把坏人送上刑场,心里还是不舒服,我听说刑场上执法的武警,通常事后都要做心理疏导,毕竟是条命,杀坏人也是杀人。顾惜持说,是啊,命大过天。两人正说得热闹,姚林风吃完了两个螃蟹,蟹壳蟹腿摆在一旁。姚林风举起酒杯说,好好吃个螃蟹,你们两个非要说上杀人的事,这还让不让人好好喝酒了?顾惜持看了看姚林风摆在面前的蟹壳蟹腿说,小姚这螃蟹,吃出了博士水平。姚林风说,我这是吃得急了,还没发挥好。两只螃蟹吃下去,姚林风酒兴上来了,她频频举杯。顾惜持看着古修泉说,修泉,你今晚怕是跑不脱了。姚林风吃完五只螃蟹,喝了一瓶半黄酒,脸上微微红了,看古修泉的眼神妩媚起来。她靠在古修泉身上,一半撒娇一半认真地说,来嘛,我们喝酒嘛。古修泉扶了扶姚林风说,你喝多了。姚林风说,我一早和你说过了,我今天想喝酒嘛。顾惜持说,你们喝,就当我不存在。修泉,我看小姚今天是要把你吃了才放心。古修泉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师,连你也来取笑我了。

r不回。

r到了酒店住下,古修泉先去洗了个澡,穿着内裤躺在床上,人清醒了大半。这个酒店古修泉和姚林风来过多次,园林式酒店,离房间不远有小小的温泉池,门口种着两排笔直的棕榈树。他喜欢这个酒店的房间,每个房间都不一样,蓝色紫色和粉色为主色调,有点暧昧,适合他们这样的男女。第一次来这个酒店纯属碰巧,两人开车到了这儿,酒店离城区不远,开车不到半个小时。来过一次,再来就熟悉了。他们从来没去泡过温泉,孤男寡女去泡温泉,等于脸上写着两个大字,随时准备让人打脸的。见古修泉洗完澡,姚林风解开头发说,我也去洗个澡,出了一身汗。姚林风踢掉鞋子,赤脚进了洗手间,裙子还穿着。等姚林风洗完,古修泉快睡着了,他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电视里正在转播足球赛,穿着德国队服的球员推土机般推进着中场防线。姚林风拍了拍古修泉歪斜着的头说,你睡着了?古修泉抬起头说,喝了点酒,困,这几天也累了。他看了姚林风一眼,伸手环住姚林风的腰说,穿这么整齐,这是要干吗。姚林风滑进被子里说,不让你做坏事。古修泉摸索到姚林风背后,要去解扣子。姚林风抓住他的手,放回到腰上说,你确信你要?古修泉说,都是成年人了,你以为呢?姚林风说,古修泉,我不跟你开玩笑,你确定你想要?古修泉的手隔着文胸捏着姚林风的乳房说,要,想要。姚林风闭上眼睛说,你想好。姚林风的身体索索发抖,古修泉问,怎么了,冷吗?姚林风说,不冷。她抖得更厉害了。古修泉的嘴低了下去。他摸到了姚林风左边的乳房,他熟悉的肉体。他的嘴巴挪到右边,动作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怀疑看错了,那颗枸杞般的珠玉消失无踪。他抬头看着姚林风,姚林风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打湿了她蓬松的头发。姚林风双手抱住古修泉赤裸的背部说,别理它,别理它,我想要。古修泉的酒彻底醒了,他挣脱姚林风的怀抱,半撑起来,盯着姚林风的右乳,它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新鲜的疤痕。古修泉骂道,操,你到底怎么了?姚林风按住右乳,把头扭了过去。古修泉骂道,畜生,他妈的畜生,是不是鲍承发那个狗日的干的?姚林风全身蜷缩起来。古修泉叫起来,我要杀了他,畜生,操他妈的畜生。他弯下腰,把姚林风抱在怀里。姚林风的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

r做完爱,古修泉和姚林风平息下来。古修泉靠在床头默默地抽烟,一口一口的苦涩,顺着气管进入他的肺部,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姚林风贴着古修泉说,他知道我们的事了。古修泉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姚林风说,要是我不愿意,你伤不了我。和姚林风在一起两年,纸里藏不住火,这个道理古修泉懂,他没想到这火来得如此激烈。古修泉说,这是个畜生,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姚林风说,也不能这样讲,无论怎么说,他是我丈夫,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办?古修泉说,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姚林风说,他倒也不是没想过,为什么没这么干,我不清楚。不过,也好。古修泉说,这还好,有什么好的?姚林风说,我和他说清楚了,反正我是要跟着你的。古修泉抚摸着姚林风的右乳说,你他妈是个傻×。姚林风说,你别负了这个傻×就行。

r天很快亮了,姚林风穿好裙子,鞋子,又是一个漂亮端庄的女人。她挽着古修泉的手说,下次再来,我们去泡泡温泉吧。来这么多次,一次也没泡过。古修泉说,好,下次来,想泡多久泡多久,随你。

r隔了三天,古修泉打电话给姚林风,约姚林风去山顶。姚林风说,去山顶干吗?古修泉说,先别管,你来。山顶不是山顶,在铁城的交际圈,谁都知道山顶指的是山顶别墅,原主人移民去了加拿大,只剩下一栋装修精美的别墅。再好的房子,没人住,时间一长就荒掉了,就像花,要是没人浇水,总得枯凋。后来,有人看上了山顶别墅,出了大价钱买下来,稍加装饰,做成了高档会所,原本是给朋友们玩的。随着名气见长,关门也挡不住客,索性搞成了会所,请了厨师服务员,成了铁城标志性的高档餐厅。说是餐厅,也不完全对外,来的都是熟人,食材高档,做得精细,自然也贵得吓人。普通市民不熟,知道也不会去,太贵,犯不着花这个钱。生意场上,各种场上招待贵宾,却是个好去处,安静没人打扰,也说不上犯忌。古修泉带姚林风去过两次,姚林风不太喜欢,她说,两个人去那里没什么意思。

r等下了班,姚林风开车去了山顶。停好车,古修泉走了过来,迎着姚林风进去。姚林风说,你这是干吗,都说过我不太喜欢。古修泉说,你就当玩儿呗。进了院门,过了曲折小道,路过一群锦鲤和鸡蛋花,他们进了大厅。大厅摆了四张桌子,见姚林风进来,有人站起来说,哦,小姚来了。姚林风打过招呼,继续往里走,又有人给姚林风打招呼。跟着古修泉上了三楼天台,姚林风坐下来,整了整衣服说,怎么回事,好像我认识的人全来了。古修泉说,哪有那么夸张。有些是古修泉的朋友,平常跟着古修泉一起出去,来往几次,也都熟了。姚林风说,古修泉,你到底在干吗?古修泉笑笑说,没干吗,约你吃个饭。姚林风说,我觉得不对劲,好像全是熟人。古修泉说,熟人就对了,今天我包场。姚林风说,你这是有钱烧的,跑这儿包场。两人在三楼聊了会儿天,有人打电话给古修泉。挂掉电话,古修泉说,都好了,我们下去吧。进了房间,挨着古修泉坐下,姚林风一看,除了她一个女的,全是男的。见古修泉进来,有人跟古修泉打招呼,古总,到底有什么喜事?搞这么大阵仗。古修泉说,别想多了,真没什么事。来人说,你这样讲,我们这个饭吃不安宁。古修泉说,先喝着,你急什么。菜上来,古修泉吃了几口,给桌上敬完酒,侧身对姚林风说,你跟我去敬个酒。姚林风说,要去你去,我凑个什么热闹。古修泉说,那不行,你得跟我去。姚林风说,我算个什么身份?跟你去敬酒。古修泉端着酒杯,看着姚林风说,你是我女人,这个身份。姚林风笑骂道,你有毛病。古修泉说,我没毛病,你跟我去敬酒。古修泉一脸认真,姚林风有点明白了。正犹豫着,古修泉一把拉住姚林风的手站起来说,大家慢慢吃慢慢喝,我和林风去敬个酒。姚林风尴尬地站起来,端着酒杯,由着古修泉拉着。进了一个房间,古修泉说,来来来,我和林风给兄弟伙敬个酒,吃好喝好。桌上看姚林风的眼神有些怪异,这算个什么意思?进了另一个房间,相同的话又说了一遍,同样的眼光扫射过来。出了房间,姚林风说,修泉,我不去了,尴尬得很。古修泉说,那不行,每次都是听你的,今晚你得听我的。姚林风说,你这是想干嘛,向全世界说明我俩是一对狗男女?古修泉说,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得告诉他们,你是我女人。姚林风说,你疯了。古修泉说,现在还没,以后说不准,你和我去敬酒。姚林风猛地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由得你了,老娘今天这个脸也不要了。把所有酒敬完,两人回了房间,古修泉脸色红涨,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举起来说,这杯我敬大家,今天摆这个酒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诉大家,小姚,姚林风是我女人。姚林风打断古修泉的话说,你别喝了,喝多了吧。古修泉推开姚林风的手说,今天我把话扔在这儿,以后我要是负了姚林风,我不得好死。说完,一昂头把酒喝了。一桌子的人跟着起哄,小姚小姚,古总跟你表白了,把杯端起来,端起来。

r等宾客散去,姚林风把古修泉扶到三楼的客房。古修泉喝醉了,像一条软绵绵的沙袋。给古修泉脱掉鞋子衣服,盖上被子,姚林风搬了张椅子,去天台坐了一会儿。她喝得不多,她知道古修泉要喝多的,他像个疯子。送客人出门时,古修泉一声一声尖厉地叫喊着,你们都听着,姚林风是我女人,鲍承发那个王八蛋,老子迟早要杀了他,我操他妈的鲍承发。姚林风觉得她的脸,一块块碎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奇怪的是,她并不生气。眼前有颗流星飞了过去,按照以前的说法,有人要死了。姚林风想抽根烟,放把火,把这个操蛋的世界给烧掉。坐了一会儿,姚林风进了房间。她洗了把脸,刷完牙,贴到古修泉身边。他的身体滚烫,着火了一般。等古修泉醒过来,天已大亮,白色的云朵堆集得像是要沉落下来。姚林风站在天台上,她的头发微微飘起。古修泉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姚林风的腰,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姚林风摸着古修泉的手说,醒了?古修泉说,头还有点疼。姚林风说,昨天你喝得太多了。古修泉说,高兴。姚林风问,你后悔吗?古修泉把手按在姚林风的右乳上说,不后悔,后悔我就不会做了。姚林风转过身,捧起古修泉的脸说,现在,我们成了铁城最不要脸的奸夫淫妇,恭喜你。

r再到望水斋,顾惜持看着古修泉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古修泉也笑,笑什么,都知道。顾惜持不问,古修泉也不说。笑过了一泡茶,顾惜持忍不住说,修泉,你的事我听说了。古修泉说,我知道你听说了,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顾惜持说,我倒没什么兴趣,有兴趣的人多。这些天凡是到我这儿的,不是说起这事儿,就是问起这事儿,我听得都烦了。古修泉说,都怎么说?顾惜持问,想听真话假话?古修泉说,当然是真话。顾惜持说,都笑你傻,一点烂事儿,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古修泉说,一帮俗人,哪能懂我的心思。顾惜持说,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古修泉说,大师,不瞒你说,我没怎么想,我只是觉得这事儿总要有一个交代。这就算交代了?也说不上交代,至少表明我一种态度。大师,鲍承发你认识吧,那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和林风一起?顾惜持说,我倒不这么想,不管鲍承发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这样搞得自己尴尬,小姚也尴尬,全铁城的人都在等着看你和小姚的笑话。开场容易,收场难。古修泉说,就算是个笑话,那也是我自找的笑话。顾惜持问,不怕?古修泉说,不怕,要是怕,我就不做了。这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做点我喜欢的事,别人怎么想随便吧。顾惜持说,你想明白了就好,别的不紧要。古修泉喝了口茶说,大师,我为什么来铁城,你知道吧?顾惜持说,听你讲过一点。古修泉说,那我原本给你讲一遍。

r大师,你知道,我是绍兴人,祖上也是诗书传家的清白人家。往上走几代,家里出过前清的进士,举人和秀才也有几个。到了我爷爷那一代,家道中落,挨饿不至于,和以前是不能比了。这个不紧要,时代原因,也没几个富户,也不敢当富户。我记得小时候我家住镇上,镇子边上有条河,河水还清澈,妇女都在河边洗衣服。镇上路面铺的青石板,磨得油光水滑的,下过雨之后,能照出人影来。离我家不远,有条小巷子,里面住着一个老伯,前些年我回去,听说老伯死了,得的癌症,食道癌还是什么癌搞不清楚,总之吃不得东西,喝水都疼。老伯临死前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我记得深刻,他说,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老天要让我得这种病,活不得,死不得。老伯死的时候据说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怕是不到八十斤,饿死的。老伯生前喜欢读书,画画,画的国画。我家里没人管我,时常去老伯家玩,老伯家里平时没人,都要干活。他教我画画,也讲故事给我听。卖油翁,触龙说赵太后那些我很小就听过了,后来读书在课本里碰到了,我还奇怪,怎么老伯知道这些故事。后来当然明白了,老伯读古书的人,这些故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可能也是寂寞。我那点画画的底子就是那会儿打下的,画得虽然不好,眼界倒还可以。老伯教我画荷花,也画点花鸟,他画的大写意,却经常要我练练工笔,说大写意对形的要求更高些,形不至则神散。老伯教我的这几笔画不重要,他对我说过几句话,人活在世上,要有几根骨头,没几根骨头撑着,人也就散了。我那会儿小,不懂,还摸着胸前几根排骨对老伯说,我这骨头都在呢。老伯笑,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说的不是这几根骨头。等我进了大学,老伯说的几句话我都明白了。我谈了个女朋友,一进大学就好上了。几年下来,不怕大师你笑话,那个时代虽然不比现在,该做的事也都做了,我想着大学毕业之后是要和她结婚的。等到快毕业了,我对她说,我到你家里看看,和叔叔阿姨见个面。她不同意,说了好几次,都不同意。我这才想起来,好几次我要带她回家,她都不同意。再笨的人也明白了,她没有和我结婚过日子的意思。问了几次原因,她吞吞吐吐的,不大好说的样子。逼得狠了,她说,我爸妈不同意。问她为什么?说是她爸妈怕她过不惯穷日子。大师,其实那会儿我不穷了,我一个在校大学生,在外面有自己的广告公司,也算混得不错了。我不服气,当然不服气,我觉得不说锦衣玉食,人家该有的,她会有。我对她说,你带我去你家看看,不然我不甘心。后来,她总算同意了。忘了和大师说了,她家是福建莆田的,就是莆田系的那个莆田,到处开医院的那个。下了车,她还是犹豫。我跟着她走,走了半小时,我问,到了没有?她说到了。我问,你家在哪里?她说,你真要去?我说,来都来了,当然要去。我还在街边买了水果。又走了几步,她指着不远处说,那是我家。大师,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到她家的房子,我整个人都要塌了。那哪里是住家的房子,看上去和市政府差不多,七八层高,围成一个品字形。我说,那是你家?她点点头说,空着,没人住,平时住街上。看到那栋房子,我迈不开步子,羞耻,特别羞耻。我想到了我家的房子,又小又矮。我到底还是没进她家家门,在镇上随便找了个旅馆。晚上她回家了,我一个人住在旅馆,特别寂寞,特别空虚,特别害怕,我觉得我简直不堪一击,我那点骄傲被那栋房子击得粉碎,羞耻感特别强烈。第二天早上,她到旅馆找我,说要陪我去岛上玩。我不肯,一个晚上没睡,我不困,压抑得厉害。我想和她做爱,把她衣服脱了,按在床上,我兴奋不起来,潦潦草草的。又到了晚上,她说要回去。我让她陪我,她说不行,她爸妈知道我来了。回到学校,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分了。大学毕业,我来了铁城,我想离家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这些年听到过她一些消息,说是在美国,老公是他们镇上的,开医院,他们镇上好些人开医院。也接到过她几个电话,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喜欢听,也想见她,又不敢,怕她一出现又把我打回原形。前两年,我又去了趟莆田,路过他们镇上,特意下车看了看。那真是土豪,房子盖得办公楼似的,多半空着。我想起来她说要带我去岛上逛逛,我查了下,湄洲湾,岛上供着妈祖,他们福建人信这个。坐船过海,爬上山顶,妈祖望着大海,海水一片蔚蓝。我围着妈祖绕了好几个圈,我突然发现,她和妈祖还有一点像。她好像在说,你终于来看我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学生时代的恋爱,也没什么大风大浪,记忆却深刻得很。你要让我仔细想,我想不起她具体的样子了,只记得大体的轮廓,毕竟一二十年过去了。大师,我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我扯远了?其实不远。我和林风在一起,和跟她在一起感觉很像。倒不是说林风强势,林风不强势,虽然有点小姐脾气,她那种家庭出身的,有点小姐脾气也正常。我说的是感觉,怎么说呢?我们两个在一起有点互相较劲的意思,这个很微妙,还真是说不清楚。林风和鲍承发,大师,你觉得他们合适吗?我觉得不合适。林风怎么可能会喜欢鲍承发那种没文化的暴发户,他们两个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具体的原因我们不去纠缠,我总觉得林风受委屈了。我第一次见到林风,谈不上多喜欢,只觉得她性格不错,人好相处,长得,也还算漂亮。时间长了,我发觉她的好了,别看她大大咧咧的,她懂得疼人,也要人疼。大师,你说林风疼谁好,谁去疼她?连个想疼的人都找不着,那得多可怜?我想疼她,也想让她疼我。我们两个都可怜,互相疼一下,也算有个伴儿。我算是有点钱了,长了一身肉,我想长几根骨头,林风是我身上那根骨头,你要是把她抽出来,我疼,我受不了。大师,我是不是说得一点逻辑都没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因为受到女朋友的伤害,才会这样对林风?真不是。年轻时候谈个恋爱,伤不了这么深,再说她们两个之间也没有可比性。在铁城这些年,我心里空得很,直到碰到林风,我才满了。这么大个年纪,要说爱情有点酸,我说舒服。和林风在一起,人舒服,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大师,你和我说到的老伯有点像,一想事情就特别认真,脸上也严肃,你看你脸上,严肃起来了。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这个?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刚才跟我说那些是为我好,好不容易做起点事情,要是因为这个砸了,划不来。大师,我真是不想谈林风,一谈林风我都想哭,你看她平时高高兴兴的,你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唉,不说了,不说了,再说我眼泪要下来了。

r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阳光朗照,茶杯里澄澈干净。顾惜持拿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刚换过水,烫得厉害。等古修泉说完,顾惜持喝口茶说,修泉,你有没有想过鲍承发,他怎么想?古修泉说,他怎么想是他的事,和我没关系。顾惜持摇摇头说,怎么和你没关系,和小姚有关系,自然和你有关系。古修泉说,顾不了那么多了。顾惜持说,修泉,你想想,你给鲍承发公开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他怎么能忍得了你?古修泉一愣。顾惜持问,鲍承发有没有找你什么麻烦?古修泉想了想说,没有。顾惜持说,那就有些蹊跷了,你多留心些,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事情。爱不爱是另一回事,都是场面上的人,面子挂不住。他能沉住气,说明这里面有名堂,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古修泉低下头说,多谢大师提醒,我有点昏头了。顾惜持说,我倒是听到一点消息。古修泉说,大师不妨指点一二。顾惜持说,你认识柳侍衣吧?古修泉说,认识,风月场上的,铁城几个主要娱乐场子都有她的人,以前做小姐。大师怎么说到她了?顾惜持说,我听人讲,鲍承发原本想找人弄你,还是柳侍衣从中调解。古修泉说,这个怎么讲?顾惜持说,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听他们讲,你要想知道,自己问问柳侍衣。

r从望水斋出来,到了街上,下午四点的样子,古修泉把车开到柳侍衣小区门口停下。小区在商业街边上,沿街都是小店,一边全是饮食店,南北的吃食一点不落。另一边多是服装店和玩具店,间或有一两家游戏厅。沿着商业街走两百米,有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古修泉沿着商业街走过去,到街心公园找了个靠椅坐下。正是温暖的时刻,阳光照在椅子上,椅背的黑漆发出暖和的光。古修泉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揉了揉眼睛。他的前方有一棵巨大的木棉,这个季节的木棉,叶子凋零,带刺的枝干空荡荡的挂在上边。他能够想象春天到来时,树上开满火红的花,饱满热烈,枝头上停满血色的鸟。到了那个季节,龚敏总要去捡木棉花,一袋一袋的。新鲜的她拿来煲汤,用鲫鱼。据说木棉花煲鲫鱼汤祛湿,龚敏说古修泉喝酒太多,体内湿气重,多喝点好。古修泉不以为意,来铁城之前,他从不知道木棉花还能用来煲汤,要命的是居然味道还不错,他很喜欢。用不完的,龚敏晒干,给他煮茶。新鲜的木棉花大气漂亮,晒干后却是一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子,粗茶般的色泽,一点红都见不到了。离木棉不远处,老人带着孩子在散步,矮矮胖胖的小东西,摇摇晃晃,他们初到人间,还带有天使的美好。古修泉和龚敏没生孩子,龚敏不孕。龚敏提过几次离婚,古修泉不肯,他说,没孩子的家庭多了去了,干嘛非得要个孩子。知道不能生育,龚敏对古修泉的态度有些转变,以前她不爱管他,知道不能生育后,她把精力彻底转移到旅游健身化妆聚会上,古修泉的事她懒得掺和,也从不过问。两个人相敬如宾,礼貌得像是在社交场合。至于做爱,以前一周一次,现在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次,似乎不能生育,做爱都是多余的了。龚敏对性兴趣不大,刚结婚那会儿,也没表现什么需求,不过是满足古修泉罢了。

r在街心公园坐了一会儿,古修泉给柳侍衣打了个电话问,小柳,有没有空一个吃个饭?柳侍衣像是刚刚睡醒,哎哟,古总怎么想到约我吃饭了?古修泉笑笑说,想你了。柳侍衣笑了声,还是古总会说话,这嘴真甜。古修泉说,我在你们小区门口,等你下来。柳侍衣说,我刚起床呢,你等我一会儿。挂掉电话,古修泉缓缓往回走,他找了家小店,给柳侍衣发了个位置。点好菜,坐了一会儿,柳侍衣来了。柳侍衣化了妆,穿着牛仔裤和镂空的毛线小背心,手里拎着一个小包,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古修泉说,你这可不太专业。柳侍衣说,上班才专业,这会儿我是我。很少在白天看到柳侍衣,古修泉有点不习惯,他说,你和平时不太一样。柳侍衣说,那是你很少见到我平时的样子。喝了口水,柳侍衣说,你这会儿约我,我也有点不习惯。古修泉说,小柳,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有点事情想问你。柳侍衣笑了起来说,古总,你别吓我,你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古修泉说,你圈子大,见的人多,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到你。柳侍衣说,那要看什么事。菜上来了,古修泉问,要不要喝点酒?柳侍衣说,不喝了,上班还得喝。给柳侍衣夹了口菜,古修泉问,你认识鲍承发吧?柳侍衣说,岂止认识,熟得不行。古修泉说,我和姚林风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柳侍衣吃了口菜说,这么大的事儿,全铁城谁没听说。古修泉问,你怎么看?柳侍衣笑起来说,古总牛×,要是有个男人肯为我这么做,让我死十次我也认了。古修泉说,有个事情我想不明白,既然这么多人知道了,鲍承发肯定也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柳侍衣放下筷子说,古总,你也别绕了,我明白和你讲,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猜到你想问我这个。古修泉说,不好意思。柳侍衣说,其实也没什么,鲍承发对姚林风本来也不大感冒,男人嘛,有时候不过是个面子问题。他们两个,分居很长时间了,平时住一个屋,没睡一块儿。有天鲍承发喝多了,差点把我手下一个小姐的乳头给咬下来了,还说咬下你乳头怎么了,我老婆的我都咬下来了。古修泉脸色一沉。柳侍衣见状问,古总,还要听吗?古修泉说,你讲。柳侍衣说,我听到这话心里不舒服,我也是个女人。那天他还说要找人搞你,他这个人手狠,野路子出身,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本来想打个电话给你,想想算了,没凭没据的事情,再说我也不便插手。古修泉问,那后来呢?柳侍衣说,你请人吃饭那晚,他在我那儿,当时就有人打电话给他了。他气得要死,非要开车过去,我拦下来了。古修泉说,小柳,我有点好奇,你怎么拦得住他?柳侍衣抬头看着古修泉说,真想知道?古修泉说,不想知道我就不来找你了。柳侍衣喝了口水说,他一直想搞我。柳侍衣说完,古修泉脸上涨得通红,他骂道,操他妈的鲍承发,畜生。柳侍衣笑了笑说,古总,这么说就过了,我干什么出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和谁睡不是睡,无所谓了。古修泉说,小柳,对不起,连累你了。柳侍衣说,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多捧捧我的场子,算是我感谢你了。柳侍衣笑得恋爱了似的,古修泉满嘴的沙子。

r几年下来,古修泉和姚林风出双入对,朋友圈看惯了也就好了。早期还时不时有人给鲍承发报个信,见鲍承发懒得搭理,如无其事的样子,报信的人自觉没趣,渐至于无。他们一起出席朋友的酒局,一起旅行,两口子一般。姚林风从来不参与古修泉的业务,即使古修泉偶尔征询姚林风的意见,姚林风也是一句话打发,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倒也不完全是懒得理,她对这个兴趣不大,她喜欢的是古修泉这个人,至于他干什么,对她来说关系不大。她日子过得下去,不像别的女人,跟个男人像是跟了个移动钱包。和古修泉一起,她花的钱不见得比古修泉的少。只有当古修泉碰到了问题,她恰好能帮上的,就顺手搭个线,算是尽了本分。

r近两年,古修泉公司业务扩展迅速,姚林风和古修泉一起见了不少人,见得最多的是陶铮语,除开业务合作,他们隔三岔五聚在一起喝酒。刚开始姚林风不太理解,在她看来,古修泉和陶铮语完全是两个类型的人。古修泉外向,内心温和,长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他练就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各种场合伸缩自如,放得开。陶铮语就不一样了,他严谨,寡言少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有见到他们话多一些。以前,在刑侦大队如此。从刑侦大队出来,还是如此。变化不是没有,他长年穿着的警服脱下了,换上了西装衬衣,偶尔休闲一点,穿条牛仔裤。有一年元旦,他们在海边喝完酒,到了十二点,海边的烟火升腾起来,在天空中幻化成规则的形状,雨一样从空中飘落下来,有的像炸弹一样弹射开去。海边的人群沸腾起来,他们在海滩上奔跑尖叫,如同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情侣们在海边拥抱、接吻,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姚林风和古修泉随着人群荡漾、尖叫,咬对方的耳朵和舌尖。她看到陶铮语坐在沙滩上抽烟,烟头明暗相间,他坐在那里,望着大海发呆,似乎漫天的烟火都不存在。等烟火放完,他们回到陶铮语身边坐下,姚林风说,陶总,你好像一点也不兴奋。陶铮语说,不像你们年轻人,爱热闹,我老了。姚林风和古修泉说起过陶铮语,她说,陶铮语看着冰冷冷的,让人害怕。古修泉说,至少他没什么坏心眼,也没那么复杂。相处时间长了,姚林风发现古修泉说得在理。陶铮语永远那么冷静,不急不缓,保持着警察冷酷的理性逻辑。

r和陶铮语一起做过不少项目,古修泉没什么压力。对他来说,做楼盘宣传轻车熟路,不外乎那几招。他们合作多年,彼此的心思一点就透,沟通成本低,这也是他愿意和陶铮语合作的原因之一。其他的原因当然也有,那是在生意之外的了。即便如此,做“福寿云台”这个项目,古修泉还是有点担心,玩得似乎有点偏了。他不担心顾惜持的操作能力,也不担心陶铮语的执行能力,对自己的策划能力更是相当自信。他担心的是神树,人可以操作,但树不行。把楼盘的卖点放在风水上,本来就是一着险棋。风水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铁城人信风水,这个古修泉知道,也深有体会。龚敏本来不信风水的,现在也信了。她还找人给古修泉办公室看过风水,请的据说还是香港的大师,世界知名。大师看过后,提了几条建议,改了办公室格局,还要在书架上放六颗钢珠。古修泉不想改,他喜欢原本的格局。龚敏逼着古修泉改了,说大师讲了,不改影响公司运势,家庭不和。古修泉没有办法,随着龚敏的意思改了,他懒得在这些小事上和龚敏较劲。现在一到办公室,看到那六颗光闪闪的钢珠,他总有一种荒诞感。办公室信一下,问题不大,成本也低,整个楼盘就不一样了。到底有多少人愿意为风水多掏几十万,古修泉心里没底。他可以不操这个心,作为乙方,他只要好好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把该收的钱收到,万事大吉。操这个心,完全是因为两个人,顾惜持和陶铮语。顾惜持参与其中,古修泉有点意外。和顾惜持交往这么多年,他空谈得多,出主意出点子没问题,相当于咨询机构,真让他协助去做,很少见。为了帮陶铮语做这个项目,顾惜持动用了他的资源,请了东南亚最著名的一批风水大师,这个人情不小。和陶铮语谈起,古修泉说了句,要做一个预案。陶铮语问他,什么预案?他没说。见过神树,古修泉更加确信,做预案是必须的。他必须设计一个方案,即使神树死了,还能把这个神话延续下去,至少不能把搞砸了。

r神树请到了福寿云台,打扮得漂漂亮亮。古修泉编的故事做得让人相信,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身上凝聚了千年的福气。福寿云台开盘那天,古修泉去了,他必须去。不管是作为乙方,还是作为朋友,他都得去。开盘那天,盛况空前,要是不知道的人路过,大概会觉得那是在做法事,不像楼盘开盘。陶铮语请了十几个道士,还有古香林寺释了空大和尚。释了空大和尚主持古香林寺二十多年,在铁城乃至全省声名卓著,有名的高僧大德。古修泉站在现场,整个人有点恍惚,这真的是楼盘开盘吗?释了空大和尚亲自主持了开光仪式,给神树开光。给神树开完光,神树显得更为神圣,每一片叶子都流淌着幸运之光。开盘之前,铁城风水最好的楼盘评选水落石出,福寿云台遥遥领先,排名第一。排在后面的楼盘亦是喜气洋洋,搭了个免费的顺风车,没哪个不高兴。围着神树,摆了一圈的香案,进门的香案上,烧着一米多高巨大的香烛,烟雾缭绕的。案台上供了一头烧猪,皮烤得焦黄,眼睛上放了两颗红色的珠子,一闪一闪的,看着有些吓人。神树树干上缠了金黄的绸布,树上挂满了红包和神符,让人想起寺庙里的许愿树。敲锣打鼓,人声鼎沸,诵经的诵经,跑场的跑场,看热闹的看热闹,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售楼部挤满了人。古修泉远远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抽了根烟,他望着神树,想起了他和陶铮语去请神树的那天,那天人也很多,场景有些类似。短短一个月,神树被折腾得够惨的了。古修泉想,幸亏只是一棵树,要是个什么动物,怕是得吓得惊叫起来。在人群中,古修泉看见了顾惜持,他被一圈人围着,大概是在问他什么问题。顾惜持穿着中式长衫,道骨仙风的样子。和旁边的道士比起来,顾惜持显得更有仙气一些。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上微微笑着。古修泉朝顾惜持招了招手,顾惜持点了下头,示意他看到了。古修泉进来时,陶铮语和他匆匆忙忙说了几句话,就被人拉走了。今天开盘,人多事杂,这会儿他估计忙得脱不开身。来之前,陶铮语给他打过电话说,古总,你一定要来,搞完一起吃饭。坐了一会儿,古修泉给陶铮语发了个信息,陶总,我有点事先走,就不一起吃饭了。回到办公室,他泡了杯茶,想了想他的预案。接着,打了个电话给姚林风,林风,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r过了一个礼拜,陶铮语约古修泉到望水斋一聚,特别交代叫上姚林风。古修泉说,陶总,发财了吧?陶铮语一笑说,发财谈不上,托兄弟们的福,福寿云台卖得还不错。他语调轻松,听得出愉快。到了下午,古修泉打电话给姚林风,说陶铮语约一起吃饭。姚林风说,难得陶铮语约饭,这个要去。古修泉问,你下午有没有什么事情?姚林风说,没什么事儿。古修泉说,那我来接你,陪我出去逛逛,散散心。开车到姚林风单位门口,等了一会儿,姚林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束花。上了车,古修泉望着花说,不错嘛,还有人送花。姚林风说,给我送花的人多了去了。古修泉说,那是,姚林风女士可不是一般人。姚林风把花放在后排,系上安全带说,怎么突然想出去逛逛?古修泉说,也没什么事儿,总觉得有点不安,想和你一起走走。姚林风说,你无所谓,时间都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出去,我还要上班呢。古修泉说,得了,你那个班我又不是不知道,谁还能管得了你。姚林风说,有没有人管都要自觉,毕竟还是上班。

r把车开到海边,古修泉停好车说,好久没来这儿了。姚林风说,我也好久没来了。这是一片海边的红树林,潮水退了下去,树林里湿漉漉的,红色的招潮蟹举着一大一小的两只螯召唤着海水。阳光照在树叶上,照在海水退尽的滩涂上,生机勃勃。古修泉和姚林风沿着栈道散步,栈道弯曲,顺着红树林延展出去。下午,又不是周末,人很少,偶尔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多半时间,前后望去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到栈道深处,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古修泉拉起姚林风的手亲了一下说,真想一辈子就和你这么坐着。姚林风笑了起来说,古总什么时候学会抒情了,再过几个小时,怕是又红尘万丈了。古修泉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不也蛮好。姚林风说,你今天古古怪怪的,不太对劲。古修泉说,林风,我问你个事情,你相信有天命吗?姚林风说,我相信有,虽然说不清。古修泉说,我以前不信,现在也信了,抗命而为总是不对。说罢,古修泉把姚林风抱过来,让她坐在腿上。古修泉摸了摸姚林风的屁股,大腿,隔着衣服捏了捏她的乳房。古修泉说,硬了。姚林风笑了笑,流氓。接着,堵住了古修泉的嘴。

r从红树林出来,古修泉和姚林风去了望水斋。天略黑了,路灯亮了。开到望水斋,两人一进院子,看见了陶铮语,他正和顾惜持聊天,身边坐着一个姑娘。古修泉一看,认出是柳侍衣。他笑着对陶铮语说,陶总,今天不是一个人来?陶铮语说,你眼又没瞎,我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你看不清楚?古修泉说,我眼没瞎,只是意外。柳侍衣给古修泉倒了杯茶说,古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就这么上不了台面,是丢你人了,还是丢陶总人了?古修泉接过茶杯说,小柳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是惊喜。我们陶总什么人你不知道?讲究。他肯带你出来,说明一个问题,你在他心里不是一般人。陶铮语说,古总,酒可以乱喝,话不要乱讲。姚林风说,陶总,怎么了,我们修泉哪里说错了?带小柳出来是委屈你了还是怎么的?陶铮语说,没委屈,荣幸得很。姚林风说,那不就结了,我们修泉说得句句在理。陶铮语说,好好好,你们修泉句句说得在理,是我不对。姚林风不依不饶地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天天欺负我们修泉,做个甲方就这么了不得。柳侍衣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来。顾惜持笑了起来说,你们几个,见个面不斗几句嘴显不出聪明是吧?小柳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别搞得小柳下不来台。柳侍衣说,大师,还是你心疼我。不过,你放心,我这脸皮比你想的还厚,他们这三句两句伤不了我。什么人我没见过,什么难听的话我没听过。陶铮语拉了拉柳侍衣的手说,我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姚林风看了看陶铮语说,到底还是陶总有见识,小柳,你可得对我们陶总好点儿,要不然,我们可都不满意。柳侍衣脸红了一下说,哪里轮得到我对他好,对他好的人多了去了。斗过嘴,陶铮语说,大师,古总,这次真是感谢,你们帮了我大忙了。福寿云台这个项目,要不是两位出手相助,我这脑瓜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古修泉问,卖得怎样?陶铮语说,还不错,比想象的好多了。古修泉说,那恭喜陶总。陶铮语说,恭喜我们,卖得好,我们都好。顾惜持说,我们只是敲敲边鼓,出个点子,事情还是你做的。陶铮语说,这几天一直想约大家聚一下,表示感谢。想了几个地方,还是觉得望水斋好,清净,能说说话,都不是外人,不用应酬。就是麻烦大师了,实在不好意思。顾惜持说,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我这里虽说人来人往,我还是喜欢你们两个,说不清的缘分。陶铮语扭过头对姚林风说,小姚,你别说我不好,知道你喜欢吃螃蟹,特意买了螃蟹,一斤多一只的肉蟹,我亲自挑的。姚林风说,陶总有心了,我替修泉感谢你。陶铮语说,关古总什么事。姚林风挎住古修泉的胳膊说,当然关修泉事了,你对他女人好,自然要谢你。陶铮语笑了起来说,这恩爱秀得登峰造极了。

r酒饭吃完,古修泉和陶铮语坐在天台抽烟,喝茶。五个人喝了七瓶红酒,不多,也不少,微醺略加的量。姚林风和柳侍衣陪着顾惜持在楼下,看顾惜持写字画画。姚林风这段时间在学油画,报了班。这几年,也是奇怪,铁城到处都是搞艺术培训的。以前,多是家长陪着孩子,现在不同,不少成人班。姚林风报了一个,学了几个月,倒也像模像样的,行画的风格,大体的轮廓算是有了。她说等学好了,要给古修泉画一幅肖像,要大,装好框挂在他家卧室里,让他天天看着。柳侍衣站在旁边,看顾惜持画画,写字,漫不经心的,她对这个没什么兴趣。陶铮语和古修泉有事要谈,这个,她看得出来。刚喝完酒,古修泉的脸上有点热,风吹一下,舒服多了。陶铮语像是犹豫了下问,古总,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要做一个预案的,怎么个想法?古修泉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陶铮语说,凡事多预着点总是好的。古修泉说,这不像你的风格,你是那种一往无前的人,不大会给自己留退路。陶铮语说,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不多做几手准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古修泉说,那倒也是,有些东西,瞬息万变的。陶铮语问,能不能说说你的预案?古修泉说,不说了,不吉利。陶铮语说,古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诚心诚意问你,你倒给我卖关子。古修泉说,真不是卖关子,确实不大吉利。陶铮语说,你倒是说来听听。古修泉抽了口烟说,你真要听,那我就说了。其实,我一直担心,你这神树要是死了怎么办?评选风水最好的楼盘这些,都无所谓,你说是就是了,查无实据的事情。神树不一样,它活生生摆在那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可以说它各种神,各种好,前提是它得活着。它要是死了呢?陶总,不好意思,我可能想得太多了。陶铮语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的想法是先把事情做了,后面的事情总有办法。古修泉说,也对。话说回来,只要神树好好的,什么预案,也用不上了。陶铮语说,修泉,你明天有空到福寿云台看看吧。古修泉问,怎么了?陶铮语把烟头捻灭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r古修泉在树下坐了一会儿,香案早就撤去,树身上的黄绸也拆了,只有树上挂着的红包和神符还在那里,还有鸟儿在树枝间跳跃。古修泉想起了“亭亭如盖”这个词,神树像一个巨大的盖子,盖在福寿云台。坐在树下,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偶见光斑。树下落了叶子,半黄半绿。古修泉围着神树转了一圈,围基边上有几处燃尽的香烛,细细小小的,想必是有人来祭拜神树了。他甩了甩手,做了一套健身操。福寿云台盘不大,做得却精致,依山而建,留了水景。不大的湖面,周边种了芦苇和菖蒲,沿着湖边修了浮桥,高出水面两尺的样子。古修泉喜欢这样的水景,他去过不少小区,也都修了水景,硬邦邦的水泥岸,围着水面的是一圈大理石柱子和黑黝黝的铁链,活生生把人和水分离开来。这样的水景,不修也罢。在福寿云台散了会儿步,古修泉给陶铮语打了个电话说,我到了。陶铮语说,你稍等,我马上到。等古修泉重新转回神树下,陶铮语到了。见到古修泉,陶铮语问,古总,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古修泉说,挺好的,我刚在小区转了一圈儿,环境很好,水景尤其不错,这个价也值。陶铮语说,你不说水景还好,一说水景我一头的包,本来想法是做个生态水景,这个地方依山傍水的,融入自然嘛。古修泉说,有什么不对的?陶铮语说,不少客户说水景不安全,怕小孩玩水掉下去。古修泉说,那是鬼扯,要说安全,拉个铁链子就安全了?这么说要不不修,要不修了盖个盖子。陶铮语说,算了,不说这个了,扯不清楚。陶铮语领着古修泉围着神树又转了一圈说,古总,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古修泉笑了起来说,这么一会儿,你问我几遍了,我真没看出来。陶铮语指着神树说,你看看那叶子。古修泉抬头看了看,枝叶繁茂,地上几乎看不到光斑。古修泉说,没什么问题啊?陶铮语弯下腰捡起一片叶子说,神树掉叶子了。古修泉说,那么大一棵树,掉几片叶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陶铮语说,古总,你也不是外人,不瞒你说,神树叶子掉得越来越厉害了。每天天还没亮,我安排人扫过,要是不扫,地上怕是要铺一层。古修泉说,这么厉害?陶铮语说,要不怎么担心呢。神树请回来,我让小高看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和我报告。小高刚开始跟我说神树掉叶子,我想法和你一样,掉叶子很正常嘛。后来,小高领我看了,我也怕了,掉得太厉害了。按这个趋势,怕是要不了多久,叶子该掉光了。古修泉说,你的意思是,神树怕是不行了?陶铮语点了点头说,我看撑不了多久,费尽心思挖回来,请了林业局一帮专家伺候着,还是不行。古修泉说,那得想办法,不然怕业主闹事。虽然业主买房子各有各的想法,不定是冲着神树来的,毕竟不好看。陶铮语说,就是这个意思,要不怎么会请你过来看看。以前你说要做个预案,我猜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古修泉说,差不多吧。陶铮语问,具体怎么个搞法?古修泉说,趁神树还没死,还没露出死相,趁早把它砍了。陶铮语一惊说,砍了?古修泉说,嗯,砍了,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到这个程度,救怕是救不活了。陶铮语说,古总,你真是不是自己花的钱不心疼啊,五十万买来的,还不包括运费,维护费。再说,把神树砍了,我怎么交代?古修泉一笑,叫你砍,自然有办法处理。做戏做全套,不外乎是找个理由罢了。你让小高把神树看紧点儿,有什么事情及时报告,办法我来想。陶铮语说,我叫小高过来。

r等小高过来,古修泉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神树掉叶子的?小高说,前两个礼拜,那会儿还没开盘,我也不敢说。古修泉说,这几天掉得厉害吗?小高说,比以前是要厉害了。古修泉想了想说,你盯住神树,要是掉得太厉害了,及时跟我说。小高说,好的。说完,小高像是想起什么了,望了陶铮语一眼。陶铮语说,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小高说,陶总,古总,神树怕是真的不行了。古修泉说,这个还要你说,大家都看得到。小高说,前几天,我爸打电话给我,说老家那里出了点事情。陶铮语问,什么事情?小高说,我们把神树请回来,那个坑不是填上了嘛。前几天下了场雨,坑塌了进去,有四五米深,等雨停了,坑里面全是水。我爸说,那水血红血红的,又黏又稠,看着吓人。陶铮语没吭声。古修泉说,那是什么意思?小高说,我爸说,神树怕是不行了,它死在那儿了。古修泉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神树来到世上千年,也该回去了。树上悠悠落下几片叶子,落在古修泉和陶铮语面前。古修泉弯腰捡起一片叶子说,好事,也是好事。陶铮语说,古总,你就别在这儿寻开心了,我都快急死了,你还说好事。古修泉说,那要看你怎么看了,要说是好事,确实也是好事。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死了那也是喜丧。神树到世上千年,死了自然也是喜丧。陶铮语说,我不管喜丧不喜丧的,我只要业主不闹事就万事大吉。古修泉说,陶总,你换个角度想想。神树吸天地之灵气,定一方之风水。神树到了福寿云台,那是把灵气、风水也带到了福寿云台。现在神树要走了,神树要去哪里?当然是去天上。那么,树神千年的灵气就要散了,这灵气能散到哪儿去?福寿云台。这就是说,福寿云台的业主,因神树要得千年之灵气,这种福命,哪是一般人能得到的。陶铮语说,话是这么说,业主怎么肯?古修泉说,也不难,让他们再占点便宜,便宜占到了,也就消停了。说完,和陶铮语耳语了一番。听完,陶铮语说,也只能这么做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r从福寿云台出来,古修泉径直去了望水斋。见到顾惜持,古修泉说,大师,有个事情怕是又要麻烦一下您。顾惜持说,难得见你说这句话,这个忙怕是不好帮。古修泉说,对别人来说,想帮这个忙怕也是有心无力,对大师来说,易如反掌。古修泉将神树的事情对顾惜持说了,顾惜持沉吟了一会儿说,怕也是只能这么办了,这事你和陶总讲过了吗?古修泉说,我刚从陶总那里过来,他急得很,生怕出事情。顾惜持说,那好,点子是我出的,帮忙收拾也是应该的。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到了午饭时间,顾惜持留古修泉吃饭。古修泉说,这次就不吃了,我怕一吃饭又舍不得走,手头一堆的事情。出了望水斋,路过西山寺时,古修泉停下车,到里面上了一炷香。西山寺如常的冷清,两个和尚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灰色的僧袍像两片乌云,冰冷克制。下了山,古修泉去了红木坊,聊了会儿。红木坊的老板也是熟人,生意场的交往,私交单薄,见了却是热情,都是场面上的人物。铁城不产红木,红木的生意却做得全国闻名。前两年,铁城开红木博览会,展出过一张红木大床,手工的雕花,标价四千八百八十八万元。这张大床至今还摆在红木坊,镇场的宝贝。

r过了大约半个月,陶铮语打电话给古修泉说,古总,时机差不多了,该做下一步了。古修泉问,有苗头了?陶铮语说,岂止有了,再明显不过了,物业天天接到电话,业主都在问,是不是神树千年的寿到了,都说神树要升仙。古修泉说,那好,你等我,我过来看看,还在福寿云台。等古修泉开车过去,陶铮语和小高早等在那里了。一进门,远远地看到神树,古修泉看出不同了,叶子落了不少,和刚请进来时比,明显看得出少来。走到神树下面,地面上满是光斑,像在舞厅似的。在树下站了不到十分钟,叶子落了一片又一片,按这个速度落下去,要不了多久,神树就会秃了头了。古修泉问,还在打营养液?陶铮语说,还在打。又问小高,每天还在扫叶子?小高说,一天两次,天黑一次,天没亮一次,要不看不得。古修泉说,你天天看着,看得出区别不?小高说,看着倒也还好,天天扫叶子扫得心慌。古修泉扭过头对陶铮语说,陶总,你马上发一个正式的通知给业主,告诉业主神树千年的寿到了。等神树升仙,每家每户发一个神牌,用神树做的,可以刻自家的姓氏。神树千年的寿,一树的灵气,释了空大和尚还开过光,能得到一块神树做的神牌,那是多大的福气。陶铮语还是有些不放心,古总,这能行吗?古修泉说,文案我写好了,回头发给你,你套上你们公司的牌子就行。说完,对小高说,小高,你告诉物业,从明天开始,叶子不扫了,能落多厚落多厚,营养液什么的都不打了,也该送神树走了,不折腾了。小高望了陶铮语一眼,陶铮语说,按古总说的办。按古修泉的预测,停了营养液,神树撑不过一个礼拜。回了办公室,古修泉将早就准备好的文案发给了陶铮语。陶铮语打开看完,倒抽一口冷气,文人太可怕了。在古修泉的笔下,神树死了倒是天大的好事。神树一死,这千年的风水和灵气,就留在了福寿云台,谁都抢不走了。神牌简直就是圣物,凡人不配得之。陶铮语将文案稍加整理,发给办公室,让办公室立即发文到福寿云台物业,让物业务必将文件发到每个业主手里。

r你的。

r神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枝干空荡荡地挂在天上。古修泉和陶铮语站在树下,他们清楚地看清神树的每一根骨骼,它像一张愤怒的网,又像绞成一团的乱麻。陶铮语请了释了空大师,神树到铁城,是他主持的开光仪式。等神树升仙了,又是他来做的法事,倒也圆满。做完法事,两台吊车开进了福寿云台,神树被连根拔起。和请神树来时不一样,请神树来时,为了让它挪个地方,消耗了不少人力。这次,把麻绳系在神树腰上,挖开土方,吊车轻松地把神树吊了起来,似乎神树真的升仙了,变轻了。把神树搬走,另外一套作业班子迅速进了现场,在神树原来的位置,种了一棵大榕树。榕树好活,长得也快,也是风水树。铁城一带,古村落门口多有一棵大榕树。看到大榕树,意味着人家也近了。等神树上了车,古修泉走过去,捏了一把神树的根,根发黑,一捏一把的水,都烂掉了,神树能挺到今天,也是个奇迹。古修泉拍了拍手,又把手送到鼻子边闻了闻,酸里带着一股血腥味儿。车从福寿云台出来,去了红木坊。见了红木坊老板,陶铮语说,拜托了,神树就交给你了。和古修泉回来的路上,陶铮语问,古总,我们做得是不是过分了?古修泉揶揄道,陶总,这会儿觉得过分了?陶铮语不作声。古修泉说,算了,不过是棵树,也算是物尽其用。这么做,你也好交代,公司没什么损失。说到损失,陶铮语闭上了眼,他不想想这个问题。

r预案古修泉早想好了,一直没有和陶铮语讲。神树还活着,讲这个没有必要。等神树不行了,他想,预案该启动了。从一开始,古修泉不太赞成陶铮语的想法,费那么大周折搞一棵树回来,在古修泉看来,没有必要。等他看到神树,他确信,事情会搞砸。那么大棵树,算岁数也是高龄老人了,这么伤筋动骨的,谁都扛不住。他不能说。点子是顾惜持出的,自然有他的理由。他猜不透,也懒得猜。半个月前,在望水斋,古修泉和顾惜持、陶铮语三个人喝茶。那天,他们没有喝酒。陶铮语心情沉重,神树死了是个小事情,那点钱对公司来说也不算个事儿,何况房子都卖了。他想的是神树死了,对不起人,特别是小高。对神树的死,顾惜持什么都没说,好像事情和他无关一样。陶铮语问古修泉,老古,怎么办?古修泉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陶总赞不赞成。陶铮语说,都什么时候了,有想法你赶紧说。古修泉说,等神树死了,把神树砍了,做成骨灰盒。陶铮语一愣说,什么?古修泉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说,做成骨灰盒。陶铮语听清楚了,他说,古总,你不是开玩笑吧?古修泉说,在正事上,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你开玩笑?陶铮语看了顾惜持一眼。顾惜持冲了杯茶说,修泉,你说说看。你突然一下说做骨灰盒,太跳了,我也有点跟不上。古修泉说,大师,陶总,你想想,神树死了,你要是把它浪费了,那一钱不值,卖木头卖不了几个钱,也没多大意思。做成骨灰盒就不一样了,值钱。见陶铮语还有点回不过神,古修泉说,陶总,殡仪馆去过吧?陶铮语说,去过,到了这个年纪,身边动不动死个人,一年总要去几回。古修泉说,你看看那些骨灰盒,鬼知道什么材质,做工也粗糙,稍好一点的,也要几千块一个。要是把神树做成骨灰盒,那得多少钱一个?我们前面的戏做得那么足,不如再送神树一程,让它发挥下余热。陶铮语说,这个想法不错,不过,我们总不能去卖骨灰盒吧,好说不好听。古修泉说,直接卖当然不行,我想做个活动。人都要死,总要装在这个盒子里。陶总,你卖的是活人的房子,死人的房子也可以卖卖。顾惜持说,有意思了。古修泉说,我都想好了,过两天把方案发给你。你认识的人多,多发动一下,这点骨灰盒怕是不够卖。当然,到时场面上还有大师帮忙。搞完这个事情,算是做完全套了。

r按照古修泉的设计,陶铮语让红木坊做了九十九个骨灰盒,用的红木坊最好的雕工。木质说实话算不上太好,做出来效果还不错。陶铮语拿它和殡仪馆的比较了一下,怎么说,也是真材实料,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有质感。骨灰盒用的是神树的正料,不拼板。余下的枝枝桠桠,做了神牌,那是要送给业主的。做完这些,还有剩下的木料。陶铮语问古修泉,要不要多做点骨灰盒?古修泉说,陶总,不要贪,适可而止。骨灰盒就不做了,你想做什么做什么。陶铮语说,那再多做三个,给你我大师一人预留一个。古修泉笑起来说,那多谢了。多的木料,陶铮语做了椅子,送给公司的管理层。骨灰盒做好了,古修泉和陶铮语给身边的朋友打电话,都是铁城排得上号的人物,他们请了两百多人。

r活动那天,古修泉请了铁城电视台的主持人,一男一女。主持词他早就写好了。把主持词交给主持人,主持人一愣,古总,你这是搞什么鬼?古修泉说,卖骨灰盒。主持人说,古总,我没主持过这种活动。古修泉说,没事,你照稿子念就行了,按程序推进。主持人笑了起来,古总,你这玩得太花了吧?古修泉一笑,花不花要看现场。主持人说,那我穿什么衣服?这种场合,不会穿啊。古修泉说,漂漂亮亮的,跟主持婚礼一样,怎么开心,怎么好看怎么来。主持人还是不放心,合不合适啊?古修泉说,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主持人一边看稿一边笑,操他妈的,这到底是个什么鬼。那天,天气晴好,是个周末。活动安排在下午,古修泉想的是活动搞完,一起吃饭。晚上搞的话,阴气重,让人紧张。下午就不一样了,温暖的阳光让人舒服,不忌讳谈谈生死。过了一点半,人陆续来了,古修泉和陶铮语站在门口接客。来人手里都拿着红色的请帖,笑着说,陶总,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活动,神神秘秘的,也不肯透点口风。陶铮语握着手说,先进去坐,进去坐,一会儿就明白了。到了两点半,请的人基本都到了。古修泉和陶铮语在场里走了一圈,打过招呼,去了后台。活动在铁城最好的酒店搞的,摆了二十多围台,走廊和过道全是红黄蓝白的花篮。一进场,迎面看到舞台上一行大字“归途:生而为人,我很安慰”,仔细看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福寿云台扶贫助学慈善义卖”。音乐响起来,主持人走上舞台。

r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来宾,大家下午好。我是今天活动的主持人A。

r我是主持人B,欢迎大家的到来。

r我想大家和我一样充满好奇。为什么我会站在这个舞台上,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活动?

r录像。

r投影打开。衣衫褴褛的山区孩子们坐在教室里读书。镜头切换,孩子们滑索道过江,沿着悬崖边的小道行走。夜晚来临,借着灶门口微弱的火光,两个头发蓬乱的儿童在看一本卷角的书,旁边的粗瓷大碗里放着半个没有吃完的红薯。镜头摇开,屋里只有几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床上铺着破旧的棉被。墙角里蹲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脸上皱纹沟壑。画外音响起。

r录像播完,现场一片沉寂,有些心软的女人拿着纸巾擦眼泪。古修泉走上了舞台。他脸色沉重地说,朋友们,先给大家道个歉。邀请你们过来,却没有说明为什么,这是我的错,我是故意的。我有点担心。我知道大家对慈善已经麻木,也参加过很多慈善活动,一说到慈善,大家会觉得,又是要钱来了。这次,不是。我想大家一进现场,应该看到了横幅上的几个字“生而为人,我很安慰”。这不是我的原创,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写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改了两个字。从“抱歉”到“安慰”,无非只是心安。在座的各位都是铁城的精英,代表了进步和文明的力量,对社会怀有更多的责任。我们过着富足的生活,但我们知道还有贫苦的人们挣扎着活在这世上。如果说,我们对成年人的痛苦可以视而不见,但我们却无法漠视孩子们的痛苦。人生充满苦痛,而我们把它带到这个世上,我不忍心。刚才大家看过录像,前几个月我去过那里,拍了这些录像,录像拍得不好,却都是真实的。我想帮帮这些可怜的孩子,所以我策划了这个活动。古修泉声音哽咽,几要泪下。等古修泉讲完,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那掌声如此持久,让古修泉产生一种错觉,他真的是站在一场慈善活动的现场。这些细节,古修泉和陶铮语商量过。他对陶铮语说,直接卖骨灰盒,怕也不太好,搞成慈善形式吧。到时,你多少捐些就行了。走到后台,古修泉把话筒交给陶铮语说,陶总,该你上场了。陶铮语说,他妈的,我有点紧张。古修泉说,来不及紧张了,你按我写的稿子说就好了,前面我铺垫好了,你别砸场子。陶铮语整了整西装。主持人的声音响起,下面,我们有请陶铮语先生。陶铮语走上舞台,他从房子谈起,从住的房子谈到棺材,人生的归途。古修泉的稿子写得行云流水,陶铮语说得并不费劲,灯光打上来,陶铮语看不清台下的人,他像是对着模糊的幻象在演讲。讲完,回到后台。他对古修泉说,我一身的汗。古修泉拍拍陶铮语的肩膀说,讲得不错,剩下的交给大师。古修泉和陶铮语站在后台,看着顾惜持上场。古修泉给顾惜持准备了讲稿,顾惜持看过讲稿说,稿子不错,我不一定照稿子念。古修泉说,我只是整理个思路,大师随意发挥。顾惜持身着青衫,道骨仙风的。他一上台,还没有开口,掌声响成一片。听到掌声,古修泉对陶铮语说,放心,事情成了。顾惜持在铁城像一团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又无处不在。没有这团气,谁都活不下去。坐在台下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和顾惜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顾惜持在谈人生,谈道,谈神树的历史和灵气,谈做人的福分和得失。等顾惜持讲完,主持人回到舞台,骨灰盒也推到了台上。主持人说,刚才顾大师也讲过了,神树充满灵气,一身福分,这么好的宝贝,全世界只有九十九份,只要八千八百八十八元,还做了慈善,没有比这更好的功德了。在舞台下方,四位工作人员已经到位,桌子上摆着刷卡机。古修泉安排好的几位客户率先走了过去,刷卡,抱起骨灰盒,登上舞台拍照留念。除开骨灰盒,手里还有一个金灿灿的捐资助学的牌匾。气氛调动了起来,顾惜持和古修泉、陶铮语在人群间缓缓走动,不时和周围的人说几句,眼角偶尔朝工作台瞟过去。围着工作台的人让他们放心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走到古修泉身边,轻轻说了句,古总,骨灰盒卖完了。古修泉给陶铮语打了个眼色,陶铮语点了点头。

r招待晚宴上,古修泉和陶铮语都喝多了。等人群散去,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出门,天空满天星斗,照得他们两个的影子一长一短,一胖一瘦。古修泉指着月亮说,陶总,你说我们两个会不会遭天谴?陶铮语说,不会。古修泉问,为什么?陶铮语说,我估计老天爷把我们俩忘了。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古修泉想去望水斋喝茶。晚宴开始得早,不到六点就开始了,这会儿不过九点出头。以前这个时间,他们去望水斋喝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想给姚林风打个电话,让姚林风过来接他们。顾惜持看了他俩一眼说,今天就别去了。古修泉说,大师,你今晚没喝什么酒,这么早就困了。顾惜持说,困倒不困,想静一会儿。顾惜持说完,古修泉酒醒了三分。顾惜持拦了个车说,我先走了。古修泉和陶铮语对视了一眼,感觉情况不对。两人说了句,大师,那您早点休息。等顾惜持走远了,古修泉掏出手机给姚林风打了个电话。给姚林风打完,又给柳侍衣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留个房,说是和陶铮语一起过来唱歌。两人站在门口聊了十来分钟,姚林风到了。上了车,姚林风问,怎样?古修泉说,大获全胜,全部售罄。姚林风说,你这歪门邪道的功夫是日渐长进了。古修泉说,哪里是歪门邪道,这是商业,商业有商业的规则。陶铮语说,古总,除开费用,剩下的钱我做个主,捐一半,都拿回去,我吃不下。古修泉说,那多谢陶总了。

r厉害。

r过去。

r隔了几日,古修泉去了望水斋,跟他一起的还有陶铮语、姚林风。他和姚林风先到,陶铮语来得晚些。见到顾惜持,古修泉笑着说,大师,你知道陶铮语今天约我们干嘛吗?顾惜持说,该不会是给我们送骨灰盒吧?古修泉说,大师就是聪明,一猜就中,真的是给我们送骨灰盒。顾惜持说,这倒是占便宜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一个呢。古修泉笑了起来说,可不是,占大便宜了。等陶铮语到了,手里抱着两个骨灰盒,用绸布包着。进了屋放下,陶铮语说,大师,古总跟你讲过了吧?顾惜持说,讲过了。陶铮语说,我知道他会讲,又在笑话我吧?顾惜持说,哪个会笑话陶总,这么贵重的礼物。陶铮语说,大师这就是笑话我了。说罢,把绸布打开说,准备了三个,我们三个一人一个,特别制作。骨灰盒摆在桌子上,雕龙刻凤,看得出花了功夫,面上刷了金漆,厚重古雅。古修泉端起骨灰盒说,做得漂亮。顾惜持摸了摸骨灰盒,仔细查看了上面的花纹说,这人都死了,还要这么讲究,真是折腾。陶铮语说,都是个意思,也没什么,好赖都是一世。姚林风见状,凑过来说,陶总,你这就偏心了,为什么没有我的?陶铮语说,你和古总共一个就行了,这个就不要贪心了。姚林风说,哪个死了要和他放一起,脏得很,经常几天不洗澡。陶铮语说,烧了都一样,都干净。几人热热闹闹聊了一会儿,上桌吃饭,酒菜都是顾惜持准备的,清清淡淡,说是给他们洗洗肠胃。

r喝茶。

r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