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1688),七十八岁的梨洲开始考虑后事。他写信给远在北京的儿子黄百家:
吾死后,即于次日舁至圹中,殓以时服,一被一褥,安放石床,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钱、纸旛,一概不用。
黄百家是因修《明史》而被清廷征召至京。一见信,他便“皇遽告辞”,请假回乡。上司得知,也当即特准其“在家纂辑,携书亟归”。总之,信中的想法,任何人看来都足堪惊骇。
厚葬,是中国重要而根深蒂固的传统,它来自居正统地位的儒家伦理。春秋末年,比孔子后起、同样在鲁国推销其学说因而与儒家有思想竞争关系的墨子,曾以诋毁的口气谈道:
厚葬久丧,重(读chónɡ)为棺椁,多为衣衾……此足以丧天下。
梨洲眼下表示要做的,似在迎合墨子的批判,两者惊人地吻合。我们来看他的具体打算:一、死后第二天就入土——这是反对“久丧”繁琐冗长的过程。二、“殓以时服”,下葬时只想和日常一样着装——这是拒绝专门置办寿衣,反对“多为衣衾”。三、所有大操大办、乌烟瘴气的套路,那些意在营造哀荣气氛的厚葬风俗与手法,他欲一应摈除。四、最惊世骇俗的,当系“安放石床,不用棺椁”。棺椁,是厚葬的内容重点和集中体现。以往每个中国人,一俟人到中年,即以拥有一口好棺木为余生奋斗目标。它与人之间,有标识贫富贱贵之差的意义。富贵的程度及等级每提高一步,都在棺木上有所表现。《庄子·天下》:“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椁,是棺外所套大棺。天子从里到外有七层,诸侯五层,为官者可以三层,知识分子可有二层,普通平民有棺无椁。这就是墨子“重为棺椁”一语的具体内容。倘依古制,梨洲可享受一棺一椁的待遇,而他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要——实际上,他想要裸葬。
我们暂不探讨他这么做的原因,而先指出其后果。以当时论,以上想法倘然果行,有两点是一定的:第一,梨洲本人将被目为离经叛道。第二,子女亲属必然背负沉重巨大的不孝骂名。
梨洲非墨子,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儒家反对者。相反,他是地地道道的名教中人,是明末尤其自清朝康熙年以来享誉儒林的耆宿、大儒。祼葬之念,根本逾越、违背了儒家“核心价值观”。这一点,他当然清楚。
真正的压力在子女亲属身上。就梨洲个人言,既抱定一种价值观,是可以不顾物议,以“身后是非谁管得”的态度,超然去往另一个世界。而子女亲属无法做到超脱,他们将继续留在人世,去面对强大的舆论和习俗。儒家伦理有如一张蛛网,覆盖生活每个角落;何况蛛网早不仅结在外部世界,也布满和裹住了每个人自己的心灵。
所以,愿望能否实现,直接和最大的障碍或许恰恰是家人。梨洲给黄百家写信,距其终辞人世,尚有七年。之所以早早放出风声,一定出于周详的考虑。第一,以此表示,祼葬意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郑重的决定;第二,留出充分时间做家人的工作,使他们最终能够消化这一想法。毕竟,身后事将由家人料理。他本人再坚决,愿望都有两种可能:被执行,或者不被执行。他需要防范因家人思想不通,死后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葬事被处理成自己所反感的样子。
事情正如所料,七年中,亲属一直设法劝他收回成命,但他从不稍动。康熙三十四年(1695),他于这年逝世,年逾八秩的黄宗羲,把当初借书信吐露的心声,正式立为遗嘱,此即收在《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的《梨洲末命》。明确规定:“吾死后,即于次日之蚤,用棕棚抬至圹中。一被一褥,不得增益。棕棚抽出,安放石床。圹中须令香气充满,不可用纸块钱串一毫入之;随掩圹门,莫令香气出外。”又新增有关祭扫的要求:一、“上坟须择天气晴明”——必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断不可恪守俗期而在阴雨天致祭。“清明时节雨纷纷”,梨洲却讨厌阴雨天,表示不必拘此俗礼;二、“凡世俗所行折斋、做七”,这些神神鬼鬼的仪式,“一概扫除”;三、凭吊者不得携纸钱、烛火之类,“尽行却之”,对那些“相厚之至”而坚持有所表示的亲友,可以告知欢迎他们“于坟上植梅五株”。
对这份正式遗嘱,亲属也不甘心接受。过去七年,黄宗羲三子中长子、次子相继殁故,眼下,三子百家是遗嘱唯一执行人。这意味着全部压力,俱落其一人肩上,他难以支承,便求族中长者做父亲工作,俾事稍稍可行。黄百家提出:“诸命皆可遵,独不用棺椁一事,奈何?”搁弃其他争议,只请黄宗羲同意用棺。但在黄宗羲,裸葬正是不可更改的。为此,他端出父道尊严的架子:“噫!以父之身,父不能得之子耶?”父亲的吩咐,儿子可以不照办么?
他知道,光靠“父为子纲”不行,还要讲更多的道理。他专门作了一篇《葬制或问》,征史稽古,论证祼葬之举既有充分依据,更为不少先贤所实践。主要引述了四件材料:第一,《西京杂记》记载,直到汉代,“所发之冢,多不用棺”,说明裸葬不单曾经很普遍,且更合古风、古意。第二,东汉大儒、《孟子章句》作者赵歧“敕其子曰:‘吾死之日,墓中聚沙为床,布箪白衣,散发其上,覆以单被。即日便下,下讫便掩。’”第三,宋代命理大师陈希夷,著名的“陈抟老祖”,“令门人凿张超谷,置尸于中”。第四,汉武帝时“杨王孙裸葬,而子从之,古今未有议其子之不孝者”。
杨王孙的例子,是专讲给黄百家,帮他打消顾虑的。杨王孙是实行裸葬的代表人物,他的特点在于,“家业千金”,以极富之人而坚决抵制厚葬,立遗言:“吾欲臝(通“裸”)葬,以反吾真,必亡(同“勿”)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其子万般为难,“欲默而不从,重废父命,欲从,心又不忍”,便请父亲的至交祁侯代为相劝,祁侯给杨王孙写了一封信,杨王孙修书作答,条分缕析,祁侯完全折服,“曰:‘善。’遂臝葬。”
《葬制或问》,便是梨洲版的《答祁侯书》。文章替反对者设想了各种理由,并揣摹他们可能的心态及做法。其中写道:“问者曰:‘诤之不可。父死之后,阴行古制,使其父不背于圣人,不亦可乎?’”显然是给儿子打预防针,戒之不得阳奉阴违,严厉指出:“恶!是何言也!孝子之居丧,必诚必信……父之不善,尚不敢欺。父之不循流俗,何不善之有?”敢作此想,岂止不孝,何异欺父、叛父。
又将两首诗,付诸子手:
筑墓经今已八年,梦魂落此亦欣然。莫教输与鸢蚁笑,一把枯骸不自专。
年来赖汝苦支撑,鸡骨支床得暂宁。若使松声翻恶浪,万端瓦裂丧平生。
鸢蚁,指大大小小生灵。松声,以墓旁常植松柏,借喻墓园环境。他说:别让我一把枯骨不能自专,连鸢蚁之类都不如;别让我于九泉下听到那样的消息,儿子在人世违我意愿,令我一生瓦全亦不可得。话说得很重,也相当恳切。
黄百家述至此,枉然叹道:“呜呼!严命如此,不孝百家敢不遵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