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渐浓的夜色,他再度潜入“在水一方”这个环境优美的花园式住宅区。
通常,这类商住区名称都起得文绉绉的,可有时门卫几乎形同虚设,前后两次他都是夹杂在三三两两的住户里,蒙混过关的,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经验的推销员,他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些人模狗样穿着制服的家伙。他身上揣着的两样东西,都是刚才买烟的时候临时购买的。最初,他脑子里冒出那个奇怪的念头,不过是想打破那个讨厌的二十五,为了凑够某个他理想中的数字,比如二十六、二十八等,后来胶带加上水果刀,恰好凑了个整数,三十,不多不少。他完全可以接受。事实上,许多决定不过是一念之差,自己恐怕永远都说不清楚,似乎只是盲目地服从了大脑那一刻所提供的毫无实际意义的概念。概念这东西往往会叫人痴迷或疯狂,他不由得暗想,生活不外乎由许许多多个概念组成的,穿衣戴帽要讲究名牌,请客吃饭要点生猛海鲜,要住就住大房子,要开就开高档汽车,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被世俗的概念牵着鼻子走的?时间长了,人的脑子全都变成一根筋,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概念活着,谁也不会去深究生活究竟有何意义。也许,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大夫家的女人,年轻,貌美,气质不俗,最致命的是,这个女人让他的身体发出某种响声,这一点他最是心知肚明。换句话说,如果大夫家的女人蠢得像杂货店那种只顾看韩剧的肥婆,他注定不会铤而走险的。当然,他跟大夫通过的那个电话也尤为重要,那家伙不是说自己今夜赶不回来么……总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完美,几乎是万事俱备,就欠东风了。
事情即将发生,就在这个高档商住区的某幢大房子里,有人正在等他,就像欠了他一大笔货款的买主,他不得不亲自登门厚着脸皮去索取。这种情况经常遇到,买卖双方永远没有公平的时候,关键时刻讨债的总要装出一副孙子相,没办法啊,这就是游戏规则,讨和欠之间压根就是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股黑色的蠢蠢欲动的旋风,不由自主,不费吹灰之力,已到达了目的地。有时,他竟忽然希望什么人跑来干扰他一下,哪怕是遇到一半个熟人,东拉西扯跟他寒暄一会儿;或是被哪个多事的巡逻保安发觉,那样他的脚步兴许能停顿下来,至少能放慢些。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总是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灵活自如,其实并不然,很多情况下想停止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已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东西来破坏这种孤注一掷的节奏,在最后一瞬间,他甚至犹豫着想掉头往回走了,但比之更强大的一股近乎魔力的东西牢牢牵引着他,让他暗自摩拳擦掌,不断地向前,向前。
大夫家的房子又宽敞又阔气,少说在一百四十平以上,比他的家整整大出一倍还多,室内装修也绝对够前卫,家具摆设更是一应俱全,什么名人字画、奇石古玩,还有极富现代气息的小工艺品,加上此时客厅吊灯跟满天繁星似的璀璨耀眼,让他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好像一不小心掉进别人的美梦里。
给他开门的八成是大夫的女儿,小女孩的脸上有种无所谓的表情,看上去比同龄人似乎要成熟一些,对待陌生人带搭不理的样子。女孩正在大大咧咧地啃一只削了皮的苹果,嘴里始终咕咕哝哝,小拇指微微翘着兰花儿,一道晶亮的果汁正顺着嘴角往下流着。那一刻他很清晰地嗅到了苹果的香味,水滋滋的,是最新鲜的红富士,应该没错,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说不清是心焦还是口渴。所有的小姑娘都该像新鲜的苹果一样甜爽芬芳,或者像可爱的兔子,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大灰狼的样子总是有些滑稽和愚蠢。谢天谢地,若不是眼前这个小红帽冒冒失失打开房门,兴许他还不一定能顺利进来呢。孩子永远懵懵懂懂,对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缺乏足够的了解,她是无辜的,他可不想对她怎样。在整个事件当中,他自己的儿子不也一样,家驹并不知道妈妈的事,他也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些,那是天大的耻辱,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男子汉,他不该知道自己的妈妈曾经有过不光彩的一面。他此行就是来消除这些不良影响的,他要在孩子长大懂事之前,将这一页永远翻过去,让不好的东西连根拔掉。就在他的脚刚踏进门槛时,年轻的女主人随即出现了,小姑娘便丢下他,踢踢踏踏跑回自己房间去了,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通常孩子对大人的事都不感兴趣。
在女主人的两只手上,还套着医院大夫常戴的那种橡胶手套,即便如此,这双年轻的女人手还是非常纤细受看的。很显然,她正在厨房里忙着洗洗涮涮,从这一点看,她还算是个贤妻良母,天下所有顾家的女人或妈妈都这样,她们每天晚上都在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停操劳,可她们或许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男人成天价在外面搞些什么名堂。譬如,牛大夫的事这个女人究竟知道多少?不用问,那家伙当然是背着她在外面拈花惹草胡作非为的。还有,昨天她看到那份晚报没有?她的丈夫又是如何花言巧语跟她掩饰的呢?如果现在他和盘托出真相,她还会这样任劳任怨甘做贤妻良母在家相夫教子吗,还是马上歇斯底里哭得像个泪人?
想到这里,他的身体立刻就像注入了一剂兴奋剂似的,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开始在体内穿行蔓延。他来这里早已目标明确,原本就是为了打破这种表面上的家庭和谐。所谓的和谐,不过是最后的那层窗户纸没被捅破。他在这里是陌生的侵入者,更是地道的破坏者。他是来讨伐和报复的。一切都将在今晚被解决,也被改变,包括这个房间中的女人的情感和幸福生活。幸福这玩意儿看起来更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旦揭去最后一层遮羞布,顷刻间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进门以后,他又故意跟对方打问了一遍牛大夫的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不您先坐一下,有啥急事跟我说也一样。到目前为止,女主人的表现落落大方有礼有节。他尽量稳住心神,像所有来客那样,在沙发一角拘谨地坐下来。他需要思考一下,接下来该如何施展和应对。
这时,女主人已轻轻地脱掉了那双胶皮手套,也许戴得时间久了,那双纤细的手就白得有些晃眼,连细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他眼前忽然闪现出一具苍白的女尸,是被河水浸泡了很长时间的那种。他稍一愣神的工夫,女主人已经很麻利地给他端来一纸杯纯净水。他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几乎一饮而尽。就在刚才上楼之前,他还着实犹豫了片刻,他在心里问自己来这里究竟要干吗,难道非得如此不可吗,自己是不是疯了?而几乎同时,晚报上的照片又鬼使神差在眼前乱晃,还有那个被披露的“本能反应”,这就是唯一的答案,不为别的,今天就冲这个。他是搞推销的,在市场与客户中摸爬滚打多年,深知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白吃了别人的当然要吐出来,因为商家永远是以盈利为目的的。于是,他悄然将喝空的纸杯用双手捏扁,那感觉像是要将所有仇恨瞬间捏得粉碎。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才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瞧着她,目光里忽然有种誓不罢休的味道。她人确实又年轻又漂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雅不俗的气质,大夫拥有这样美丽的女人应该感到知足,而事实却正好相反!身为人民医生,却吃人饭不拉人屎,社会道德都让他们这种人给败坏了。他内心不由得萌生出类似于要替天行道的正义感来,他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那个梁山好汉——拼命三郎石秀。他突然伸手从裤兜里取出那张叠成小方块的报纸,带着满腔火气,啪的一下,直接摔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我来找他不为别的,就为这!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直截了当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理直气壮过,他活了将近四十年,直到今晚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男人的豪气,这些年他活得太窝囊了,也太憋屈了,难怪连自己的老婆都瞧不起,非要颁发给他一顶绿帽子戴了。
那张晚报被女人纤细的手指慢慢地展开。纸张早已经折得不成样子了,就像是一件刚出土的文物,好在相片上的男女头像还依稀可辨。她的双手分明开始颤抖了。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凄迷。她开始默默抹眼泪了。她忽然大放悲音痛哭起来,继而,愤怒地将报纸撕得粉碎,纸屑撒得满世界都是。她简直成了十足的泼妇。她身上的那些好气质全都一扫而光。没想到他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日子没法过了,姑奶奶要跟他离婚!然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村妇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他被眼前这种悲情画面感染得一塌糊涂,他担心自己的心会为之一软,并抱头鼠窜……
而事实上,所有这些不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和臆想,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仅仅是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报纸团,根本懒得伸手拿起来打开看看。他不由得愣怔了一下,这个开局始料不及,通常女人遭受了此类打击,震怒后惯常的一哭二喊三上吊,竟一样也没有上演。恰恰相反,她始终显得很镇定,镇定得甚至有些冷漠了。
你就不想看看报纸上的东西吗?说着,他自作主张地拿起报纸,有些殷勤地替她展开。
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今天一而再地上门来纠缠,可我对晚报上的那些破事根本不感兴趣!她的措辞既沉着又有力,口气完全是不屑一顾的,甚至是带有歧视意味的。这女人不以为耻,反而助纣为虐!他几乎当头挨了一闷棒。
哼,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风流事?
他当然不是吃素的,关键时刻必须摊牌,单刀直入。他可不会轻易退却,做推销的最善于软磨硬泡死追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种女人都死爱面子活受罪,当着外人的面装出一副宰相大度的样子,背地里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对不起,我没时间关心这些,我还忙着给孩子准备晚饭呢,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她忽然站起身,下了一道冷冰冰的逐客令。
他完全没有想到,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匆匆宣告结束了。这个女人的确非常伶俐,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对付的。
让我走?告诉你吧,没那么容易,老子今天非要讨个说法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勾引我老婆!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全力以赴。他忘了自己最近在什么地方读过这样一段文字,说的是现如今的国人什么都不信,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天命,不信末日审判,当然更不信有天堂和地狱,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人,最终只能相信他自己,哪怕他本人是头号大混蛋。这也就意味着,你想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扯谎、坑蒙、拐骗、威胁、恐吓、绑架、杀人越货,诸如此来,生活在这个时代一切“恶”都有可能发生,因为人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现在的情形就如此,他完全相信自己可以把事情搞定。他甚至还莫名地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自己送儿子去幼儿园,那个原本自以为是的刺头老师,就被他当着儿子的面制得服服帖帖,后来再连个屁也不敢放。
女人就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她迟疑了片刻,突然扭头朝里面跑去。她要干什么,躲起来给丈夫打电话,还是直接拨110报警求救?他的眼前跟过电影一样闪过几个画面,局面已经失控了,计划将要半途而废,也许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应该立即从这个是非之地逃之夭夭撤退消失,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可问题是,那个大夫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的女人却还在愚蠢地维护着他的体面,自己连人家的汗毛都没碰着一根,却要惨败而归。
——这不啻为奇耻大辱!看来,他完全低估了对方,时不我待,机不可失,他必须马上采取补救措施。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他紧张得浑身发抖,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或许是急中生智,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时,手一下子就摸到了夹克衫内兜里揣着的那两样东西。他慌忙把右手伸进去,那只衣兜很深,深得像钻进一个无底洞,他先摸到的是自己的潦草的心跳,跟惊恐的兔子似的在那里突突乱窜。
女人已经跑进一个房间,他随后快步如飞撵过去,五根手指始终在颤抖,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把崭新的水果刀的刀柄。它似乎一挨着人的手指,一下子就起死回生,变成冷冰冰的凶器了,而此前他以为根本用不着它,仅凭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够轻易将对手击败。他几乎一脚就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女人果然已经在那里拨手机了,他像恼羞成怒的狮子,不顾一切地举起刀子,孤注一掷地扑向眼前的猎物。
这里正是刚才给他开门的小女孩的书房兼卧室。他疯狂地扑进去的时候,身体正好笨拙地撞到了那架黑色钢琴的琴键上,琴体轰然发出一阵铿锵而突兀的乐音,乐谱随即翻落到地板上。小姑娘原先背对着房门方向痴迷地玩着电脑游戏,听到钢琴的响声才回过头来。他已奋力夺过了女人的手机,随手塞进自己的裤兜里。女人盯着他手里的崭新的水果刀,不得不胆怯地一步步退缩到孩子身边,同时,紧紧地将小姑娘搂护在她怀里。
先生,先生……求你不要乱来,咱们有事慢慢商量啊,千万别吓着孩子……此刻,女人的口气再也不像先前在客厅里那样自信和冷静了。小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和恐惧,终于失声哭了起来。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有时,连他自己也很纳闷,怎么偏偏在杂货店买了那两样该死的东西,它们现在全都派上了用场,变成可怕的凶器了。小家伙哭闹得太凶了,邻居们准会听见的,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伤害这个小姑娘,她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至于这个年轻女人,他一直认为她是活该的,咎由自取,谁叫她那么自以为是,谁叫她见了棺材还不落泪,事情坏就坏在她嘴太硬,活该自作自受,他必须要让她长点记性。当然了,现在顶顶重要的是,他是想让她的男人好好长点记性。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酒水,白白地喝下去,总得有个说法吧。
在今晚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干这种勾当。此类恐怖事件以前他只是在电影、电视或报纸上看到过,于他来说,完全属于茶余饭后的一点儿娱乐消遣,仅仅为了刺激一下他的眼球,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涉。可现在他却摇身一变,轻而易举就从一个还算敬业的白酒推销员,变成了绑架案的主谋或嫌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局面似乎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是他自己作出的选择。可他一开始并没想到会这样,仿佛无意间打开了传说中的潘多拉盒子,那个狰狞的恶魔一下子蹿出来,并且是,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的躯体和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