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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传略 读书

时间:2024-11-07 01:00:07

进京颂冤,太冲年已十九。普通来讲,凡以学者为业者,在这个年龄,应该早已养成读书的习惯,甚至成系统地读过不少书。可是未来的一流大儒黄宗羲,此时却谈不上如何读书。

原因如前所述,家未遭难以前,麟儿颇为贪玩,将大量时间用来读闲杂之书,无非“《三国演义》《列国传》、东汉残唐诸小说”,而那样的阅读,在当时与其说增广知识、有助学问,勿如说仅属娱乐而已。及难作,倾家荡产、祸患频仍,太冲内外百凡,只身肩距,全无读书之裕。

所以在当时同龄人中间,太冲腹内积学偏少,跟许多人无法相比。然而他却终以博学多识跃上时代之巅,这个奇迹,一方面说明了他才具的罕见;另一方面,更得之于后起直追的苦读。

父亲平反,黄家里里外外境遇为之一变。太冲终于渐从焦头烂额应付生计中摆脱,而有读书之暇。《与陈介眉庶常书》云:

某幼离通“罹”党祸,废书者五年。二十一岁,始学为科举,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方幅典诰之书而不视。

言之甚明,之前有五年时间完全顾不上读书;二十一岁恢复学习,开始主要是为应付科举而学,所读并不广。而从黄百家叙述看,大规模读书,始于二十二岁:

年二十二,发愤读《二十一史》,日限一本,丹铅矻矻,不毕不寝。

明刻《二十一史》,国家图书馆今有缩微制品可阅,凡二千五百六十五卷,倘以每册六卷计,“日限一本”,全部读完,就要一年多。换言之,单单为了读《二十一史》,太冲“不毕不寝”的状态,就坚持了一年以上。

他并不像今天的我辈,只要愿读,不愁无书。遭故以来,太冲家贫荡然,根本没有多少书,读书多靠借。而借来的书总要还,想要自己身边有些书又没钱买,怎么办?只有手抄:

府君抄书,寒夜必达鸡鸣,暑则拆帐作孔,就火通光,伏枕摊编,以避蚊嘬。

竟至抄书成瘾,与人组织抄书社,多年后有《感旧》一诗忆之:

抄书结社自刘城,余与金阊许孟宏。好事于今仍旧否,烟云过眼亦伤情。

充满怀念。诗内提到的刘城表字伯宗、许孟宏讳元溥,孟宏是他的表字,便是抄书社两位社友。《思旧录》许元溥、刘城条下,各有所录:“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闲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他们千方百计找人借书来抄,一般并不容易借到。这种抄书,似乎也不总是囊中羞涩之故,也单纯地是对书籍的狂热。比如刘城,太冲说:“余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愧名士也。”并不缺书,甚至本身已经有点藏书家的气象,但还是到处借书狂抄。

他的确可以说成了“书痴”。到得某处,但“闻某家有藏书”,纵天色已晚,亦连夜“提灯往观”。有次在绍兴,到朋友家于书架上见其先人所著某书数十册,市面所无,当时就有“欲尽抄其所有”之想。钱谦益绛云楼藏书甚富,太冲惊呼“余所欲见者无不有”,钱氏见他艳羡若此,乃“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令太冲憧憬不已,后来绛云楼不幸毁于祝融,太冲居然叹为“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其痴于书,远超出于喜爱程度,简直该说是疼爱。他留有一首恳求人家借书让他抄的诗,惜书恋书之情溢乎言表:

借书还书各一瓻,一段风流吾所师。古墨闻香鱼亦寿,新抄未较豕生疑。绛云过眼哀神物,梅阁惊心落市儿。副本君曾许见乞,幸宽十指出支离。(绛云,牧斋藏书;梅阁,祁氏藏书)。

“幸宽十指出支离”,完全是哀求的语气。里面还以不胜痛惜之意,提到绛云楼和梅阁,这是江南两家赫赫有名的藏书楼。绛云楼燔于火,我们刚刚讲过,太冲为之扼腕,恨己无福。梅阁则为绍兴祁家书楼,主人即明末名臣祁彪佳,乙酉南京失陷以后,祁彪佳殉国自尽,祁家就此散架,精宏藏书有如废品一般流入市场,所以太冲有此“梅阁惊心落市儿”疾首之言。说及此,还有牵及太冲生平当中一个很重要的故事。当时,听到祁家藏书成捆出售,太冲与仍是朋友的吕留良等人,共同集资,赶去收购,结果在这过程中彼此闹了不愉快,成为黄、吕反目的契机之一。撇开其他不论,太冲的恋书癖确是有些迷了心窍的意思。

这么旁摉穷觅,可不是仅仅为了拥有。拼命积书,弄得叠床架屋、汗牛充栋,本人却不怎么读书,历来也不少。但太冲不是那种恋书癖。他所搜罗到的每一本书,都是用来读的。他曾惊讶于许多知识分子一生读书之少,而以“读书难”讽之:

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寒陋数十册故书,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读书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纸渝墨之中,相寻于寒苦而不足。每见其人有志读书,类有物以败之,故曰读书难。

我们看他那些皇皇巨著,且不说六十二卷、约百万字的《明儒学案》这类学术专著,即以所编明代文选为例,《明文案》二百余卷,《明文海》更达四百八十卷,单单选辑其中的文章,太冲一生就读过多少书!可见他能从年过二十始学,而成为明清之际的宗师级学问家,实在只能靠手不释卷的好读与苦读而来。

应试

太冲很瞧不起科举。前面所引的《天一阁藏书记》那段话说,应科举考试,一个人一生仅仗着几十册书,即可“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梁启超之说尤甚:“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科举与学问可以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为什么呢?因为科举是用来选人做官的,并不在意你读书多少、学问多大,而只考核你的思想观念是否符合、满足政治需要,标准很是狭小。由于以科举为出路,当时许多读书人,自打入学起,整天就盯着官方规定的几部科举考试用书,按照科举答题作文的格式反复琢磨和练习,至于此外的知识和书籍,不但无暇顾及,简直也毫无兴趣。这样,一步一步从生员而举人,而进士,一辈子所学往往不出于“数十册故书”。尽管科举得意者并非一律不学无术,个中也找得到极渊博的例子,但功名与学问不成比例,却是更普遍的情形。太冲曾举两个他亲见的例子:

余尝遇士人问“叠山何人”,余应之曰“谢枋得”;又问“枋得何人”,余不知从何处说,遂不应。又有士人过余斋头,见《宋书》有《陶渊明传》,曰:“渊明乃唐以后人乎?”余轩渠而已。

这两位“士人”的身份,一为举人,一为进士,从科举角度说,都可谓千军万路独木桥中杀出的好汉,而竟如此。谢枋得、陶渊明都是一流的诗人,以当时言,稍涉诗书即应有所闻;就算今天,对谢枋得何人觉得支吾,犹情有可原,至于陶渊明,但凡有个中小学文化程度,都不应该不知道。然而那位明末的进士先生,对陶渊明竟懵然无知。何以见得?因为他从太冲案头上《宋书》翻到陶传,第一反应居然是此“宋”乃赵宋之宋,故问太冲:“渊明乃唐以后人乎?”实际上呢,那是南朝宋、齐、梁、陈之宋。堂堂一位进士,陋识也如此,真是既羞煞人也惊煞人了。难怪太冲叙完二事,而叹息说:“科举之学如是,又何怪其无救于乱亡乎!”

然而,再伟大、再天纵其才的人物,一生也难以做到根本不和现实妥协。太冲明知科举无趣,却也不能免俗。毕竟,作为一个读书人,别无长技,想要养家立业,正常仅有此途。他于二十一岁涉足其间,先后考了十二年。

崇祯三年(1630),又逢大比,太冲恰好在这一年来到南京。明代乡试,三年一度,分别于各省城及南北直隶的顺天府、应天府举行。太冲此来南京,本非为了应试,而是奉祖母卢太淑人去叔父黄等素家,黄等素在南京为官,时任应天府经历。

既至南京,遂有交游。因届大比,南京聚集了千百举子。内中有位沈寿民,表字眉生,宣城人氏,太冲与他一见如故,后来终生都是知己。照《黄宗羲年谱》所叙,太冲原未打算投考,是沈眉生一番劝说,才临时决定加入考生行列:“宣城沈徵君眉生寿民劝公理经生之业,始入场屋。”

然有一点不明:明代乡试,府州县学的生员,均应在本省应试,太冲是仁和县博士弟子员,照理说应在杭州参加浙省考试,不能参加应天府的考试。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即“国子学生或回原籍,或在顺天府或应天府应试”,即国子监太学学生才可以选择原籍或顺天、应天两府中的一个为参加考试地点。明于北京、南京各有一处国子监。太冲既能在南京就地考试,莫非他已取得监生资格?然若如此,奇怪的是又从来没有资料提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略微发现一点线索,《黄宗羲年谱》说:

番禺韩孟郁上桂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其署与经历署但隔一墙。公昕夕过从,孟郁始授公诗法。

原来,左迁不久的前国子监丞韩上桂,和太冲叔父黄等素乃是隔墙邻居,彼此往来非常密切,太冲与韩上桂朝夕过从。这里,只说他随韩上桂学诗,未提别的。但我们于太冲作为浙省生员而在应天府应试,似乎也只能从这儿找一点解释。不单是这一次,崇祯十五年(1642),太冲还曾在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如无监生资格,同样是不可以的。那么,在顺天、应天两府应试有何特殊好处呢?通常,南北直隶的贡额较他省多出不少,《明史·选举志》:“乡试之额,洪武十七年诏不拘额数,从实充贡。洪熙元年始有定额。其后渐增。至正统间,南北直隶定以百名,江西六十五名,他省又自五而杀,至云南二十名为最少……庆、历、启、祯间,两直隶益增至一百三十余名,他省渐增,无出百名者。”据此,有明一代,虽然普通地方中举名额一直在增加,但直到崇祯年间,两直隶名额仍比其他各省至少高百分之三十,堪比目下高考北京、上海两地在录取比例上的优势。

榜上无名,于太冲再正常不过,想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这毕竟是他第一回应乡试;小时候他就不以制艺为意,之后家中坎坷,“无暇更理经生之业”,对于如何去做八股文章,近乎于一张白纸。此番南京应试,主要是沈眉生撺掇,临时起意,急抱佛脚,靠沈眉生辅导,“开导理路,谆谆讲习”,现学现卖,哪能一考即中?

落榜后,还乡途中,在京口遇见因得罪权臣辞归的文震孟。文震孟可是科举高手,天启二年的状元。太冲拿出自己落考的文章请他指点,文阅后“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虽称赞有加,其实话里有话。八股文又称时文,说太冲日后当以“古文”鸣世,实则是婉转表示他做“时文”没出路。老状元文震孟真不是浪得虚名,他一眼看出太冲对八股一窍不通,不是那块料。

但太冲此时自己还看不清楚,因而未弃努力。下轮乡试为崇祯六年(1633),没有他应试的记载,大约上回经历令他知道,以现有的准备,试亦白试。几年间他常居杭州,埋头钻研,“读书武林南屏山下”,与人组成“孤山读书会”。孤山,西湖名胜,在白堤北侧,也即后来西泠印社社址。

又过三年,大约稍有把握,太冲再试。这回在省城杭州参试,复又落榜。此时太冲才气学力在一般青年俊彦中已颇有共识,一再不售,大家都莫名其妙。曾有朋友来黄竹浦乡下造访,“村路泥滑。同来沈长生不能插脚,元子笑言:‘黄竹浦,固难于登龙门也。’”

崇祯十二年(1639),太冲第三次乡试,又是在应天府。“三十而立”,这年他刚好三十岁,却没“立”起来——不出意外,他又名落孙山。

崇祯十五年(1642),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应解试,居然远赴北京,却仍遭败绩。算来这也是太冲平生第四次和最后一次到北京,四次在京,除了最初作为御史官邸公子而有愉快回忆,这城市对于他意味着告贷完赃、替父颂冤、科场失意,都不伴随美好印象。发榜之后,大学士周延儒有意以荐举方式委他为中书舍人,太冲“力辞不就”,想必也是从别人好意中领略到一种料定他科举无望的信息。“一日,游市中,闻铎声,曰:‘此非吉声也。’遽南归。”与其说真的有什么不祥预感,两年后北京陷落、崇祯死国,恐怕不如说是心灰意懒、心生倦意的托辞。

虽然壬午乡试,就是明朝的末代乡试,但我感觉,即便明朝不亡,仍有下一届乡试,太冲十之八九是不会再预了。四次皆北,足够令他认识到,科举不是他的“菜”,非为他这样真正具有思想创造力的人所设。如下的话,说明了他的反思:

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眙而视曰:“此离经也,此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历代之治乱,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瞽言,未尝深求其故,取证于心,其书数卷可尽也,其学终朝可毕也。

思想不容于科举,科举只容“一定之说”,凡一语与之不合,都不被接受,在他看来,科举注定只能造就“肤论瞽言”。所以,对自己何以屡考不中,他已然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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