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这首《晚泊浔阳望庐山》,写出庐山在唐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名山地位,更因有慧远传道,有东林名刹,令无数人向往。李白、韦应物、白居易留下不朽篇章,更使名山增色。而北宋中期,陈舜俞以实地考察记录唐代庐山的遗迹,保存大量诗章,更为读唐人庐山诗所应知,其书存唐人佚诗之富庶,也可揭出。
陈舜俞(1026-1076),字令举,号白牛居士,秀州(今浙江嘉兴)人。庆历六年(1046)进士。历任州县官。熙宁三年(1070)以屯田员外郎知山阴县,因上书反对青苗法,贬谪监南康军酒税。南康军领地与今九江相近,其地最有名的胜区就是庐山。陈舜俞贬居多暇,乃于熙宁五年(1072)夏天,以六十日之力,冒暑游遍庐山南北山各胜迹。“昼行山间,援毫折简,旁钞四诘,小大弗择。夜则发书攻之,至可传而后已。其高下广狭,山石水泉,与夫浮屠、老子之宫庙,逸人达士之居舍,废兴衰盛,碑刻诗什,莫不毕载。而又作俯视之图纪,寻山先后之次,泓泉块石,无使遗者”(《庐山记》李常序),成《庐山记》五卷。凡八篇,以《叙山水篇》为第一,述庐山历史与总貌;《叙山北篇》为第二,以东林、西林两寺为中心;《叙山南篇》为第三,最有名者有归宗禅院、康王谷与庐山瀑布;《山行易览》为第四,指示庐山之游览路径,及各名胜寺观之相隔道里;《十八贤传》为第五,叙述东晋莲社各大德之事迹,以高僧慧远为最著;以《古人留题篇》为第六,录东晋至南唐六百多年间名家诗歌;以《古碑目》为第七,录庐山名碑之碑题与撰书者及刊刻年月;以《古人题名篇》为第八,主要为唐五代人题名。因所录皆宋初前事实,内容也十之七八皆述唐五代事,故此书实为唐五代庐山全盛时期的鸟瞰实录,记录之周详,保存诗文之丰沛,所涉庐山早期文人行迹,与名胜开发、寺观兴废等,皆可为研究庐山诗文与唐代文史者所重视。
《庐山记》流传之命运,可分三节来叙述。一是明清通行本,以《守山阁丛书》本与《四库全书》本为常见,仅三卷,提要称原书五篇,仅存前三篇,四、五两篇缺。至五卷本出,方知全书八篇,此三卷本则为前两卷,存《叙山水》《叙山北》《叙山南》三篇,为后人误拆为三卷。二是日藏高山寺古钞本及其衍传本,影印者有罗振玉《吉石庵丛书》本,据以校排者,常见则有罗氏《殷礼在斯堂丛书》本与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2095号校排本。罗跋谓其所据本卷二、三为宋椠本,“余三卷旧钞补,然于宋讳皆阙笔,盖亦从宋本出也。书中避讳诸字至高宗讳构字止,而光宗之嫌名敦字则不阙笔,盖刊于高光间也”。钞本大体完整,但颇有缺文,虽然如此,学者已经感到很珍贵。近代吴宗慈编《庐山志》,笔者三十年前编《全唐诗补编》和《全唐文补编》,都据以补充了许多庐山诗文。其实,日本内阁文库藏有该书宋刊本,昭和三十二年(1957)由便利堂影印,当时国人所知甚少。20世纪90年代末,日本福井大学泽崎久和教授撰文《内阁文库藏宋刊本〈庐山记〉以及〈全唐诗〉的补订》(刊《福井大学教育学部纪要·人文科学》第四八号),渐为学者所重视。斋藤茂教授和芳村弘道教授曾先后复制文本见示,使我对此得以有更清晰的认识。其中最重要之不同在于高山寺古钞本卷四至少有两页脱残,造成存诗之误脱与错接,其他文字缺讹可得校正者更不可胜数。宋本之可贵也如此,而《庐山记》一书之传播史,更具有教科书般的特殊意义。
《庐山记》所谈庐山名胜,分山北、山南两区。山北之著名形胜地有香积寺、莲花洞、大中祥符观、龙泉精舍、东林寺、翻经台、九天使者庙、白公草堂、上方舍利塔、虎跑泉、远公塔、大林寺等,山南则有康王谷、仁王院、归宗禅院、简寂观、香炉峰瀑布、香积院、凌云庵、白鹿洞、李氏山房、青牛谷、五老峰、寻真冲虚观等,南北山景点大体均衡,与近代以牯岭为中心形成西人别墅群,乃至北盛而南衰,总体布局有很大不同。陈舜俞之可贵在于每个景点都曾亲自踏勘,又援据典籍,搜集传闻,去伪存真,仔细记录,叙及里程与周遭景色。这些叙述对研读唐人庐山诸诗很有助益,读者可逐次体会。以下主要谈存诗。
我这里所谈《庐山记》存佚诗主要见于该书卷四《古人留题篇》第六。虽然篇幅不大,却不太方便统计,主要因为各家题诗传播过程不一,《庐山记》所收也因版本不同而有所差异。换句话说,由于陈舜俞生活年代较早(比苏轼年长十岁),且所有录诗皆他在庐山名胜与各家文集中搜寻而得,故录文具有特殊价值。比方颜真卿《栗里》一首,黄本《颜鲁公文集》卷一二、《全唐诗》卷一五二所收,题作《咏陶渊明》,似乎为全篇,唯《庐山记》题作《栗里》,且注:“未见全篇。”知所录仅为片断,足订后出文本之误。《庐山记》录诗也有错误,如录僧灵澈《题远大师坟》:“古墓石棱棱,寒云晚景凝。空悲虎溪月,不见雁门僧。”后世多承其说。但该诗在《太平寰宇记》卷一一一、《类要》卷二○、《舆地纪胜》卷三○则作前进士相里宗诗,南唐李中有《送相里秀才之匡山国子监》诗,相里秀才应即相里宗,身份、地点皆合,似乎更接近真相。再如收裴休《予自右辖出镇钟陵秘监家兄不忍远别亟见宰坐求替遂得同赴江西时也荐福大德显公禅门上首言归东林亦获结侣道路陪游每承清论今过寺因留题诗一首》,后录裴谟《和舍弟留题东林寺》,即和前诗。裴休虽曾镇江西,名气也大,但与裴谟并非兄弟。岑仲勉《唐方镇年表正补》谓裴休非自右丞(右辖)出,休兄亦不名谟,唯《新表》中眷裴氏,僖宗相裴坦之兄名谟,乃知诗实坦作,后人误书坦为休。后人之误,源头即在《庐山记》。
《庐山记》存有大量唐代名家佚诗,在此仅选择介绍几首。初唐有崔融《游东林寺》:“昨度匡山下,春莺晓弄稀。今来湓水曲,秋雁晚行飞。国有文皇召,人惭谪传归。回行过梵塔,历览遍吴畿。杏树栽时久,莲花刻处微。南溪雨飒飒,东岘日辉辉。瀑溜天童捧,香炉法众围。烟云随道路,鸾鹤远骖騑。远上灵仪肃,生玄谈柄挥。一兹观佛影,暂欲罢朝衣。”因其曾孙崔能元和间任江州刺史时重刊此诗,得以留存。崔融为武后时文章四友之一,此诗介于古体与近体之间,刻画工切,粘对讲究,足为初唐名篇。秦韬玉《简寂观》:“物外灵踪客到稀,竹房斜掩旧荆扉。丹书万卷题朱字,碧岫千重锁翠微。泣露白猿携子去,唳风玄鹤傍人归。只应玉阙名长在,日暮闲云空自飞。”诗人长于七律,诗中既有对玄修的歆羡,又有不能离开俗世之无奈,与他出身神策将军,依附宦者攀援仕途,又能吟咏《贫女》诗同情弱者之经历契合。张又新有《游匡庐》长诗,我在本刊今年第1期撰文已有介绍,在此从略。张毅夫《春暮寄东林寺行言上人》,全诗为十八句:“驻旆息东林,清泉洗病心。上人开梵夹,趋吏拂尘襟。游宦情田浼,拘牵觉路沉。炉峰霄汉近,烟树荔萝阴。溪浚龙蛇隐,岩高雨露侵。猿声云壑断,磬韵竹房深。危磴随僧上,云溪策杖寻。古苔疑组绣,怪石竞嵚岑。欲问吾师法,衰年力不任。”我在旧辑《全唐诗续拾》据钞本仅得十句,脱漏“上人开梵夹”四句和“危磴随僧上”四句,也愿在此予以补齐。至于前引裴谟、裴坦兄弟之唱和诗,引裴坦一首于下:“麟台朝士辞书府,凤阙禅宗出帝京。归到双林亲慧远,行过五老访渊明。白衣居士轻班爵,败衲高僧薄世情。引得病夫无外想,一身师事竺先生。”士大夫禅悦风气之盛,在此可说显露无疑。裴休如此,裴坦亦如此,难怪陈舜俞要弄混了。
《庐山记》为晚唐五代一群著名诗僧保存了遗事佚诗,在此谈其中三位。修睦,号楚湘,昭宗光化间庐山僧正。交游至广,与贯休、齐己、虚中、处默皆为诗友。曾应杨吴征辟往金陵,《唐音癸签》以为天佑十五年死于朱瑾之难,恐出传误。后来他仍归庐山,乾贞间为东西二林监寺谭论大德,地位颇高。他有诗集《东林集》一卷,不存。《全唐诗》卷八四九存其诗二十多首,卷八八八续补八首。《庐山记》有他存诗写作本事的记录,如《题田道者院》:“入门空寂寂,真个出家儿。有行鬼不识,无心人谓痴。古岩寒柏对,流水落花随。欲别一何懒,相逢所恨迟。”《宋高僧传》卷三○节引,误田姓为国姓。诗写出对这位孤寂修佛者闲冷生活的敬意。《庐山记》载田道者为常真,荆南人,勤身耕斸,以接四方游者。修睦为二林监寺,奉官命废省庵舍,询问常真:“今撤子所宇,则何归乎?”常真回答:“本是林下人,却归林下去。”出家人不计较居所,修睦因赠此诗,有相见恨晚之慨。《庐山记》另存修睦佚诗三首,录一首如下:“底事匡庐坐忘回,其如幽致胜天台。僧闲吟倚六朝树,客思晚行三径苔。明月入池还自出,好云归岫又重来。不知十八贤何在,说着令人双眼开。”(《留题东林寺二首》之二)作者一生在庐山渡过,他留连庐山的幽胜,更喜欢山间之明月自出,好云重来,更追怀庐山的前贤,每一提及,精神为之健旺。
唐末两大诗僧贯休、齐己,在《庐山记》中皆存有佚诗。贯休佚诗有《题东林寺四首》之一:“闲行闲坐思攀缘,多是东林古寺前。小瀑便高三百尺,短松多是一千年。卢楞伽画苔漫尽,殷仲堪碑雨滴穿。今欲更崇莲社去,不知谁是古诸贤。”他写了一组诗,不知何故他的诗集《禅月集》偏偏漏收了这一首,诗意其实并不弱。他说居留庐山,经常就在东林寺边闲行,既爱小瀑短松,看似寻常,都有特殊的记录。当然更留连名画古碑,虽然已遭苔侵雨润,斑痕累累,然东晋风流,仍依稀可辨。最后说对莲社诸贤的向往,遗憾难有继续道风者。齐己有《落星寺》《西林水阁》两首佚诗,录前一首于下:“此星何事下穹苍,独为僧居化渺茫。楼阁雨回青嶂冷,轩窗风渡白苹香。经秋远雁横高汉,飐风寒涛响夜堂。尽日凭栏聊写望,顿疑身忽在潇湘。”首句从寺名“落星”引出疑问,转写僧居之景色。楼阁雨后,青山环绕,不免渐生寒意,然轩窗开敞,风吹阵阵花香。颈联更写雁阵横斜,点缀长空,山间风声浩荡,震响夜堂,更增衰瑟。诗人久久盘桓,留连不去,仿佛回到潇湘,潇湘正是他的故乡。二僧存诗皆多,几首佚诗也不算太杰出,稍可补阙而已。
南唐时期,庐山为文化中心,聚集了许多诗人,白鹿洞书院人气尤盛,据《南唐书》和《江南野录》《南唐近事》诸书所载,若陈贶、刘洞、陈沆等皆曾在此论学传诗。《庐山记》披载了许多南唐诗人的作品,尤以沈彬、孟宾于、江为三大家多存佚诗。沈彬是江西高安人,在南唐诗人中辈分高,作品多,享年近九十,文学活动几乎贯穿整个五代时期。《庐山记》存其佚诗四首。如《再到东林寺》:“十五年前还到此,池深苔藓树垂藤。重游数处心伤日,不见旧时头白僧。花有露含长夜月,殿无风动彻明灯。堪惊此去老又老,未有更来能不能。”不知作于何年,很可能在他八十岁以后,既看到寺景风物仍如往日,但也感慨时光流逝,旧时老僧已入新塔,难再相见谈禅。自己也年登遐龄,正不知还能再来否。诗的警句是“花有露含长夜月,殿无风动彻明灯”,既看到生命永恒不息,也感慨自己之迟暮衰微,甚可玩味。再如《望庐山》:“东过匡庐忍醉眠,双眸尽日挂危巅。压低吴楚殽涵水,约破云霞独倚天。一面峭来无鸟径,数峰狂欲趁渔船。江人莫笑偏凝望,卜隐长思瀑布前。”《全唐诗》仅存颔联两句,是他写庐山高耸云天、独压东南的名句,因《庐山记》而得见全篇。似乎是偶然经过、远望庐山而作,因舟行过山而不愿望山的机会,最后且有卜居庐山的心愿。孟宾于出身岭南,中年及第,初仕马楚,归南唐登庐山已至暮年。《庐山记》有他二首佚诗。《归宗寺右军墨池》:“澄月夜阑僧正定,风生时有叶飘来。几人到此唯怀想,空绕池边又却回。”《简寂观》:“钱烬满庭人醮罢,西峰凉影月沉沉。到来往事碑中说,坛畔徘徊秋正深。”诗意皆颇衰瑟,与他的年龄心情有关。江为,拙辑《全唐诗续拾》据钞本《庐山记》补诗五首,得宋本补校,知三首皆误,可信者仅二首,分别是《瀑布》:“庐山正南面,瀑布古来闻。万里朝沧海,千寻出白云。寒声终自远,灵派孰为分。除却天台后,平流莫可群。”诗写得很有气势,“万里朝沧海,千寻出白云”尤妙,可惜前代高手太强,此诗不免被轻慢了。《简寂观》:“才入玄都解郁陶,羽人相伴遍游遨。溪横洞口红尘断,岳耸天心紫气高。金井泉秋光潋滟,石坛松古韵萧骚。吟馀却叹浮生事,尽被流年减鬓毛。”进道观而怀出世之想,出观又感叹浮生一事无成,不禁感叹年齿渐增。诗人后谋奔吴越,为同谋者所发而被杀,在此诗中正可听到他不甘寂寞的心声。
《庐山记》所存《全唐诗》未见诗人之佚诗,也举几位。
布衣周碏,事迹全无可考,《庐山记》存他《题东林寺》二首:“大中天子海恩深,再使迷徒识佛心。半死白莲初降云,欲成荒地又铺金。僧开石室经犹在,虎印溪泉迹未沉。谁谓五湖书剑客,此生重得见东林。”“再崇玄法象西天,宏闬新高碧嶂前。风送片云招白马,鹤迎贫女施金钱。沙门觅佛曾谙路,苦海悲人易得船。三教共兴谈帝道,大中年是太平年。”诗写于宣宗大中间废除会昌限佛诸政后不久,写出对拨乱反正、重兴佛法之欣悦之情,社会意义大于文学意义。
释匡白是杨吴至南唐间庐山名僧,他最著名的工作是将东林寺所存白居易文集整理刊布,成为宋以后中土所存白集的祖本。《庐山记》存其《题东林二首》:“东林佳景一何长,兰蕙生多地亦香。堪叹世人来不得,便随云树老何妨。倚天苍翠晴当户,落石潺湲夜绕廊。到此只除重结社,自馀闲事莫思量。”“东林继四绝,物象更清幽。社客去不返,炉峰云色秋。松枯群狖散,溪大蠹槎流。待卜归休计,重来卧石楼。”写他的日常感受,写他在禅修中所看到的东林景色。生于乱世,难有大作为,但能于保存文献稍存心力,后世自应铭记。
五代僧应之《西林》一首:“寺与东林景物齐,泉通虚阁接清溪。树从山半参差碧,猿向夜深相对啼。岚滴杉松僧舍冷,月明庭户鹤巢低。徘徊寻遍幽奇处,已有前朝作者题。”应之,俗姓王,初应进士试被黜,遂出家为僧。后唐初,从洪州开元寺僧栖隐学诗,栖隐卒,应之携其诗百许首,编为《桂峰集》,请魏仲甫为序。南唐中主保大间,为文章应制僧,凡祷祠章疏,一笔皆就。尤工楷书,师柳公权笔法,书名冠于江南,《宣和书谱》卷一一载其书迹。著作很多,存留下来的仅日本驹泽大学图书馆存《五杉练若新学备用集》三卷,卷上多残,详见王三庆《病释应之与〈五杉练若新学备用集〉的相关研究》(刊《成大中文学报》四十八期)。应之诗集,北宋有传,苏颂《苏魏公集》卷七二有《题应之诗》。历经沧桑,仅存此一篇,堪称珍贵。
《庐山记》在叙述形胜时,录有宋人张景等人诗,但在说历代留题时,仅存一首宋诗,是陆蟾《瀑布》:“正源人莫测,千尺挂云端。岳色染不得,神功裁亦难。夏喷猿鸟凝,秋溅斗牛寒。待济沧溟后,翻涛更好看。”宋人多以为陆为五代时人,估计陈舜俞也没觉察此诗其实是写于宋太宗时。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