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说动静

说动静

时间:2024-11-08 11:45:56

王籍《入若耶溪》是一首在中国诗歌史上有特殊地位的诗: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此诗在当时享有盛名:“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简文讽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这个记载和评论很耐人寻味。它首先说明此诗一出,南北传诵。尤其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颜之推的解释也很有意思,他认为这一联出自“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也很有眼光。“马鸣”与“旆旌”一动一静,一喧一谧,正好成为对照。但这种对照还显得生硬,不如王籍的诗来得自然。“蝉噪”“鸟鸣”是虚景,为衬托“林静”“山幽”这个实景而存在。“蝉噪”与“林静”、“鸟鸣”与“山幽”,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们之间完全是相反的,这一点与“萧萧马鸣,悠悠旆旌”相比更为明显,也说明了作者运用对比的意识。“噪”与“鸣”可以说倍增山林之幽静。

此诗一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怎么写静。静是不好写的,陶渊明这样写静:“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以无写无,以静写静,得到的只是一片虚空。

而王籍以后的人写静便是一片生机。如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王维深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奥妙,以“人语”衬托“空山”,出现了一幅幽静的图画。更使人难以忘怀的是后两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由光影的回照而更显出深林的寂寞。那一缕返照在青苔上的阳光,正在纷纷大千世界之外。“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与“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相比,这首诗更含蓄,景色更明媚,更空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以动衬静。“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则虽曰无人,实则描写了芙蓉花的自然状态,其开与落仿佛很热闹,又仿佛很寂静。寂寞者得其寂寞,恬然者得其恬然,既感受到自然的永恒生机,又感受到生命的无常和寂寞。

还有韦应物的《滁洲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开始两句颇为幽静:一个“幽”字,一个“深”字。后面两句突然变了,变得很热闹。急迫的春雨,打在无人的舟上,打在涧上,打在地上。这是一幅逼真的春雨图,然而多么安静!与“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一脉相承的。

有意思的是,鲁迅曾这样写静:“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药》)“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孤独者》)鲁迅写静,写出了与古诗别样的静,与古诗静中有盎然的生机不同,这个静要么是死寂的静,要么是孤独无奈的静。但写静的方法还是以动来衬托静,别无他法。

原因就在于这里其实涉及到所谓的虚实相生,正是中国古诗普遍运用的一种营造意境、创造良好艺术效果的一种艺术手法。虚实可以看作意象的一种对立、对比、相反而又相成的现象。比如,正面描写是实,侧面可以是虚;可接触者可看作实,不可接触者就是虚;眼中所见是实,心中所想可以是虚。王夫之所说的“使在远者近”,远近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虚实关系,等等。前面的以动写静其实就是虚实相生的一种最明显的写法。在那几首诗里,动可以看作是陪衬,是虚写,而静可以看作是描写的目的,是实境。正是这些虚实关系的运用,形成了中国诗所特有的意境。

而诗歌进入唐代,虚实关系不仅得到普遍的运用,而且虚实相生的手法也趋于多样化。如王维《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

王夫之评说:“结语亦以形其阔大,妙在脱卸,勿但作诗中画观也。”“如终南之阔大,则以‘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显之。”(《唐诗评选》卷三)确实,王维诗的妙处正在于前后的对比。一极大,一极小,更显出终南山之阔大。这样的诗就很有意境了。

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为虚,细叶为实,一虚一实,倍增清新之感。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里处处有虚实。“少小离家”是虚,“老大回”是实;此时之儿童是实,彼时之“少小离家”是虚;儿童作为主人是实,远来之客又是虚。如此时空交错,怎不令人感叹。再如,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虚实之间,获得美妙的平衡。

即以孟浩然《宿建德江》为例:“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则每一句都有张有弛,有起有落,有远有近,有虚有实。试和谢眺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相比,也有差别。谢眺的诗,纯为远景。

另外,王昌龄《出塞》,王维《终南山》《鸟鸣涧》《竹里馆》《辛夷坞》,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静夜思》《将进酒》《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莫不是虚实相生的典范。

其他如张继《枫桥夜泊》,刘长卿《送灵澈上人》,杜甫《江南逢李龟年》,韦应物《滁州西涧》,卢纶《塞下曲》,崔护《题都城南庄》,王建《雨过山村》,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柳宗元《江雪》,元稹《行宫》,杜牧《江南春绝句》《山行》《秋夕》《清明》,温庭筠《商山早行》,李商隐《夜雨寄北》《锦瑟》《嫦娥》《乐游原》,韦庄《台城》……这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篇。

再如庾信《枯树赋》中引桓温所言:“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里“树”与“人”形成对比,一对比便有虚实。一虚一实,令人感慨百端,顿觉言外有意。而明代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则更是不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里仍是“树”与“人”的对比,但“人”却不再出现。不再是“人”何以堪,而是以树始,以树终。这就是化实为虚。

可以说,中国诗歌的意境乃是到了唐代才真正得到了完美的实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为什么只有二十字,却味之不厌?其奥妙正在“花落知多少”的“知”字。一“知”字,则化目见为揣测,化实在为虚拟,令人在悠悠情思中遐想不已。“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为什么千百年来钟声犹在耳边?则在此钟声中,一切皆化而为虚矣。人在何处?船在何处?而诗人的情怀则历历可见。

刘禹锡《石头城》:“山国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故国犹在,月亦旧时,潮打空城能不寂寞?《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非王谢之燕,其为愚人亦可知矣。而此虚实之间,感伤愈增。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何以明月为秦时明月?何以关为汉时之关?此则明月与关化为虚境矣!真乃边关雄伟,沧桑如画。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月是实,故乡为虚。不言思故乡之人,故乡之山,故乡之水,而以故乡一言以蔽之。言短意长,动人心弦。

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究其实,“轻舟已过万重山”,仍是化实为虚。中国诗歌到了唐代,真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显然不是偶然的。正如岳飞对宗泽问的名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之谓也。

(作者单位: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