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吕华亮
先秦人爱带剑,汉代人则喜佩刀。亦无论成人还是童子,甚至皇帝、侯王皆好佩刀,所谓“汉制,自天子至于百官,无不佩刀”(《宋书·礼志》)也。因刀是彼时人们常佩之物,故天子、诸侯赏赐功臣、宠臣,僚属之间互赠,多以刀为礼物。那么,汉人为何舍剑而取刀作为佩饰之物呢?或者说,汉人带刀习俗兴盛的原因是什么?请看下文。
一先秦时的刀、剑概说
郭宪《洞冥记》载,黄帝采首山之金,始铸刀。此说虽不足信,却也说明刀的起源很早。据考古发现,最迟在新石器时代,刀已出现,其材料有石、骨、蚌等,尤以石刀居多。铜制刀出现也较早。1975年甘肃东乡马家窑出土的铜刀,是目前已知的早期铜器之一,约为五千年前的产物。商周二代及战国时期,铜刀更为普遍。从相关材料看,彼时的刀多为生活和生产用具,与后代以刀为武器不同。如《诗经·小雅·信南山》“执其鸾刀,以启其毛”,《论语·阳货》“杀鸡焉用牛刀”,皆以刀为割牲之具。而作为武器之刀,彼时较少出现,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一条材料曰:“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使守舟。吴子馀祭观舟,阍以刀弑之。”
刀既为生活用具,非防身武器,故彼时佩刀者较少,纵有,亦为装饰仪容而已。《诗经·大雅·公刘》:“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舟,带也;鞞琫,刀上饰物。朱熹《诗集传》:“容刀,容饰之刀也。”此语说出了容刀的装饰作用。
先秦人最爱佩剑,特别是春秋战国时期,其风尤盛。《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吴公子季札出使中原,过徐,徐君爱其佩剑,季札因公务繁忙,当时未及赠予,归途中又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楚辞·涉江》言屈原被贬后仍“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此皆彼时带剑之风盛行之例。战国时期,剑成了士人形影不离之物,就连无衣无食如冯谖者,亦剑不离身(参《战国策·齐策四》)。剑本是吴、越、楚南方诸国的重要武器,这些地点亦盛产宝剑,出土文物及《周礼·考工记》《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典籍中有大量例证,不赘举。故此我以为,带剑之俗原始于南方蛮夷之地,后传入中原,遂流行开来。至于先秦时期剑的起源、发展、流播,可参陆敬严《中国古代兵器》“剑的源流”一节。
二汉代带刀习俗的兴盛
汉初,承先秦馀绪,带剑习俗仍盛。《史记·项羽本纪》载鸿门宴上,项庄、项伯拔剑而舞,项羽按剑而跽,樊哙执剑切生肉,范增拔剑击玉斗,刘邦逃脱,“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可见,当时宴会上的将领,都随身佩剑。《汉书·陆贾传》曰:“贾常乘安车驷马,从歌鼓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则汉初儒生亦佩剑。西汉中期以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刀逐渐取代了剑,成了人们身边常带的武器。考诸典籍及出土文物可知,汉代文人、武将、僚吏、游侠,甚至童子皆有带刀习惯。试看下列诸例:
《汉书·李广苏建传》:“(苏)武谓(常)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又同篇载汉昭帝时,霍光执政,派任立政等往匈奴劝李陵回汉,在宴会上,“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环者,谐音“还”,立政“循刀环”意在私谕李陵可以归还。此乃使者带刀之例。《后汉书·耿弇传》:“(耿)恭仰叹曰:‘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后汉书·方术列传》:“八年,车驾西征隗嚣。(郭)宪谏曰:‘天下初定,车驾未可以动。’宪乃当车拔佩刀以断车靷。”此谓将校佩刀。《后汉书·彭修传》:“年十五时,……道为盗所劫,修困迫,乃拔佩刀前持盗帅。”此谓童子佩刀。曹操《百辟刀令》:“往岁作百辟刀五枚,适成,先以一与五官将,其馀四,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者,将以次与之。”陶弘景《古今刀剑录》:“诸葛亮,定黔中,从青石祠过,遂抽刀刺山。”此谓文人佩刀。《史记·游侠列传》曰:“(郭)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汉书·酷吏列传》载尹赏为长安令,令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此谓无赖、恶少佩刀。上述事例充分说明汉人无论身份职事,皆爱带刀。
出土文物也旁证了汉人带刀之风的兴盛。1957-1958年,在洛阳西郊的一批西汉墓葬中,有二十三座随葬有环柄刀,这些刀出土时多置于墓主两侧,说明是墓主生前所佩。另,长沙地区东汉墓、陕西刘家渠东汉墓、山东苍山东汉墓、河北定县四十三号东汉墓等,都有佩刀出土。汉代画像石中亦常有佩刀人物图。山东临沂白庄东汉画像石上有一男子,肩扛戈形武器,腰佩长刀;山东藤县西户口画像石上,一男子袖手而立,腰插一刀,虎纹刀鞘;成都北门外与河南方城东关东汉墓石门上所刻门吏,腰间亦佩短刀。
汉代佩刀习俗的兴盛还可从类似事例对比中得以验证。比如,古人谏阻时,往往割断马鞅,使车子无法行驶。《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载齐太子光为阻止齐侯进军,便“抽剑断鞅”。而同样的故事东汉时期也有。据上引《后汉书·郭宪传》载,郭宪为阻止刘秀攻打隗嚣,“拔佩刀以断车靷”。又《后汉书·周章传》载,周章从太守行春,途中太守欲拜见窦宪,周章劝阻,太守不听,“遂便升车。章前拔佩刀绝马鞅,于是乃止”。上述故事中,劝阻者或用剑,或用刀,反映了带剑之俗的衰落与带刀之风的兴盛。
另外,从相关材料看,汉人似乎刀不离身,此与先秦人剑不离手之现象类同。《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曰:“昔隽不疑汉之名臣,于安平之世而刀剑不离于身,盖君子之于武备,不可以已。”甚至朝见皇帝或诸侯王,也不避讳。《汉书·盖宽饶传》:“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是宽饶上朝时亦带有佩刀。《汉书·王尊传》载东平王欲杀王尊,借口观其佩刀,“尊举掖,顾谓傍侍郎:‘前引佩刀视王,王欲诬相拔刀向王邪?’”则王尊朝见东平王时亦带佩刀。《后汉书·百官志》注引蔡质《汉仪》:“章帝元和中,侍中郭举与后宫通,拔佩刀警上。”则侍中在皇宫中亦带佩刀。
刀是汉人重要的佩饰,故《后汉书·舆服志》中列有“佩刀”条,且追溯了带刀之风的源起:“韨佩既废,秦乃以采组连结于璲,……汉承秦制,用而弗改,故加之以双印佩刀之饰。”从“加之以双印佩刀之饰”一语看,带刀之风应始于西汉,先秦时期尚无。
三汉代佩刀的形制、名称与等级
汉代的刀一般用铁制成,直脊直刃。从出土汉刀看,其柄端皆制成扁圆环状,故又称“环柄刀”,且环中多以禽兽为饰。刀又有长短之分。长刀约85-130厘米,如山东苍山出土的永初六年的刀,长111.5厘米;长沙金盆岭3号东汉墓出土的刀,长达128.5厘米。短刀,长约20-40厘米,如居延出土汉墓中的刀,长二十馀厘米。短刀又名拍髀,《释名·释兵》曰:“短刀曰拍髀,带时拍髀旁也。”又名服刀,《汉书·西域传》曰:“婼羌,山有铁,自作兵。兵有弓矢、服刀、剑、甲。”颜注引刘德曰:“服刀,拍髀也。”因短刀长不过尺馀,故又有尺刀之称,《汉书·李广苏建传》所谓“军吏持尺刀”是也。另外,因刀的形状、装饰不同,具体称谓亦异,比如史料中提及的还有金错刀、辟把刀、墨再屈环横刀、金错屈尺八佩刀等。彼时刀鞘一般由两片木材合制而成,用丝线或丝织物缠紧,外面涂上漆。如陕县刘家渠东汉墓出土的长柄刀,便备有髹漆的木制刀鞘。亦有用皮革缝制而成者,如上引居延汉墓便有实物出土。刀鞘上装有玉璏,以带穿璏佩于腰间;鞘面一般刻有花纹,或虎纹,或绦带文。
东汉时,随着科技的发展及奢靡之风的兴起,佩刀的装饰亦渐趋华美。河北定县中山穆王刘畅墓出土的刀可算是典型代表。该刀长105厘米,刀身上饰有线条流畅的错金涡纹和流云图案,精美异常。这或许就是典籍中常提到的“金错刀”吧。彼时刀上又常刻铭文。如东汉李尤《错佩刀铭》曰:“佩之有错,抑武扬文,岂为丽好,将戒有身。”《古今刀剑录》载周瑜作南郡太守,“造一刀,背上有‘荡寇将军’字”。同时,伴随礼制的稳定、强化,作为汉人重要饰物的刀,亦呈现出等级性。《后汉书·舆服志》曰:“佩刀,乘舆黄金通身貂错,半鲛鱼鳞,金漆错,雌黄室,五色罽隐室华。诸侯王黄金错,环挟半鲛,黑室。公卿百官皆纯黑,不半鲛。小黄门雌黄室,中黄门朱室。童子皆虎爪文,虎贲黄室虎文,其将白虎文,皆以白珠鲛为口之饰。乘舆者,加翡翠山,纡缨其侧。”错者,以金银镶嵌也。所谓“黄金通身貂错”,即刀身用黄金嵌饰成貂尾纹;“半鲛鱼鳞”,指刀柄蒙以鲛皮,呈鱼鳞状;“雌黄室”,指刀室漆以雌黄也。依此可知,汉代的帝王、诸侯、百官,乃至童子,皆带刀,且不同等级之人,佩刀及刀鞘之质料、形状、色彩和纹饰亦有别。
四汉代的赠刀习俗
古人爱以佩物赠人。有赠人以玉佩者,如《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九歌·湘君》亦言:“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有以剑赠人者,如上引季札挂剑于徐君之冢。汉代,随着佩刀习俗的盛行,出现了以刀为礼物赠赐人的现象。《汉书·匈奴传》:“单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以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赐以冠带衣裳……玉具剑,佩刀。”郭宪《洞冥记》:“帝解鸣鸿之刀,以赐(东方)朔。刀长三尺。”《后汉书·舆服志》:“建武时,匈奴内属,世祖赐南单于衣服,以中常侍惠文冠,中黄门童子佩刀云。”按:这里的“童子佩刀”,即短刀。《后汉书·冯鲂传》:“(冯石)为安帝所宠。帝尝幸其府,留饮十许日,赐驳犀具剑、佩刀、紫艾绶、玉玦各一。”《后汉书·虞延传》:“延从送车驾西尽郡界,赐钱及剑带佩刀还郡,于是声名遂振。”班固《与弟超书》:“窦侍中遗仲升……金错半垂刀一枚。”又其《与窦宪笺》:“今月中舍以令赐固刀把,曰:‘此大将军少时所服,今赐固。’”
按:“刀把”应为“把刀”之误。《东观汉记》载邓遵破匈奴,“诏赐……金错刀五十,辟把刀、墨再屈环横刀、金错屈尺八佩刀各一”。《后汉书补逸·冯绲传》:“绲南征,表奏应奉,赐金错刀一具。”又《应奉传》:“赐奉钱十万……金错刀、剑、革带各一。奉其勉之。”从上述材料可知,汉代皇帝、侯王常把佩刀作为贵重之物赏赐给功臣、宠臣或嘉宾。诗歌中亦有表现,张衡《四愁诗》所谓“美人赠我金错刀”是也。
汉代带刀习俗之兴盛已如上述,那么,汉人为何一改先秦旧制,舍剑取刀呢?笔者认为,这与刀的自身构造及其在骑战中的优势有关,而这种优势又显明地呈现在汉人与北方少数民族的战争中。
某种武器的发展、兴起,与战争的需要关系密切。众所周知,周代的中原地区多车马战,故长兵器如矛、戟、戈等最为常用。随着楚、吴、越南方诸国争霸中原的序幕拉开,长兵器的弱点便显现了出来,因为,楚及吴、越多步兵,善用剑,在与他们的搏杀中,长兵器笨重、不灵活,而以刺杀为主的剑,却能发挥作用。上述三国在春秋中后期之所以能相继称霸中原,剑或许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于是,因战争的需要,剑盛行了起来,又因其轻便灵活,便成了人们常佩的防身武器。汉一统天下后,战争主要发生在中国与北方少数民族之间,其中又以匈奴为最。而北方民族的军队主要是骑兵,惯用刀。《孔丛子》曰:“秦王得西戎利刀,以之割玉,如割木焉。”《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尽为甲骑”,“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那么,在与以刀为主要武器的北方少数民族作战时,剑的弱点也暴露了出来。杨泓《中国古兵器论丛》说:“纵横驰骋在战场上的大队骑兵,手执长剑向敌军冲击时,由于马的速度过快,要想毙伤敌人,主要靠挥臂劈砍,而不是用剑向前推刺。”如此,以刺杀为主的剑在战场上的作用就不大了,且在击刺、劈砍时,剑还容易折断。因此,为了适应实战的需要,刀成了战场上的主角。《释名·释兵》:“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刀是一种专门用于劈砍的武器,它只在一侧开刃,另一侧则是厚实的刀脊,厚脊薄刃不但从力学角度看利于尖劈,而且刀脊无刃,可以加厚,因而不易折断。刀的这种构造,使它成为骑兵战中的重要武器。可以说,为了对付北方的少数民族,汉人抛弃了剑而选择了刀。甚或可以说,汉人带刀习俗的兴起,亦源于此。因为,早在战国及楚汉战争时期,骑兵战在中国业已兴起,然从典籍记载看,彼时所用武器仍然是剑,少见刀的身影。汉武帝时,在大规模与北方少数民族的作战中,汉人才真正发现刀在骑兵战中的作用,于是弃剑取刀,由此,刀在中国流行了起来。这也正是汉初人仍佩剑而至武帝后佩刀之俗才逐渐兴盛的原因所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汉魏六朝民俗诗学》(项目编号:13FZW05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