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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序言

时间:2024-11-07 11:39:13

1937年11月8日晚,春风戏院正在上演新戏《打金枝》。

德国顾问吕克特坐在戏院第一排,手端一杯清新的信阳毛尖,两只蓝眼珠贼溜溜地盯着戏台上披红挂绿的“金枝”,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戏台上扮演金枝的是“红樱桃”,豫西调梆子戏唱得入情入味,在巩县十来个戏班的旦角中名声最响,戏迷中流传一句顺口溜:“樱桃嘴一张,声震西洛阳。”三个月前,第一次看完红樱桃扮演的《杨门女将》中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后,座位上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但顾问吕克特没有鼓掌,而是一跃蹦到屁股底下的板凳上,两只胳膊在空中高高扬起,对着舞台连声大喊:“MeinGott,meineNice!”(上帝啊,我的女神!)

三十八岁的吕克特博士和戏院里其他看戏的中国人不一样,带妆看戏。几年前,还没来中国的吕克特在德国老家科布伦茨也常去看戏,不过不是中国戏,是德国戏,名曰Oper,翻译过来叫歌剧。那时的吕克特看Oper时,穿西服扎领带喷香水,并没有带妆看戏的习惯。来到河南巩县两个月后,看不到Oper的吕克特喜欢上了河南梆子,但仍然穿西服扎领带喷香水,自从那次看完红樱桃的《杨门女将》后,情况变了。吕克特遣派德语翻译曾鸣泉去了一趟春风戏楼,从当家的杨老板手里用八块大洋买了一身戏服,金色龙冠、黄色蟒袍和黑帮白底三寸厚的戏靴。龙冠和蟒袍吕克特穿戴起来比较顺畅,但高帮厚底的戏靴不习惯。日耳曼血统的吕克特生来就有一丝不苟的遗传细胞,读了几年博士之后,这种细胞裂变速度惊人,超乎常人想象,达到了做任何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晚上下班后,吕克特在厂内专家楼前的花园里穿起戏靴练习,前行后退,左突右闪,不到天黑不进屋;白天上班,他上身领带西装,下身皮带西裤,脚上却蹬着三寸戏靴,一米八五的个子摇摇晃晃穿梭于动力厂、炮弹厂、制枪厂和化工厂之间,所到之处,机器旁的中国人无不瞠目结舌,停下手中的活计袖手诧异观看。

“看什么?两只手是让你去劳动,不是让你抱在胸口的!”吕克特先用德语吆喝,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曾鸣泉接着用汉语吆喝。“两只手是让你去劳动”是吕克特的经典名言,遇到懒散的中国工人,劈头盖脸就是这句话,全厂无人不晓。

半个月后,吕克特穿着戏靴和穿着黑色皮鞋一样行走自如。

厂长黄业壁也十分好奇:“顾问,恁看戏咋还穿戏装?”

吕克特回答得很干脆:“在德国剧院,不但台上演员着装讲究,台下观众也都西装礼服,穿戴庄重表示对艺术的敬重!看红樱桃的梆子戏,得穿最庄重的服装。你们中国什么服装最庄重?皇帝的蟒袍!蟒袍在身,我整个人啊,好像和‘穆桂英’一道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宋……”

“顾问,看来您入戏啦!”黄业壁忍俊不禁。

顾问和厂长的对话在兵工厂一万多名职工间四处流传,流着传着就变了样:“洋蛮子顾问和‘穆桂英’有戏啦!”

今天晚上,戏院上演《打金枝》,杨老板自然十分欣喜,但吕克特的不期而至,又使他紧张万分。因为“皇帝”看戏有时会入戏。他入戏的时候,戏场就有麻烦了。

上个月豫南上蔡的一个沙河调戏班来唱《铡美案》,“皇帝”吕克特来了。前面几场,吕克特一边侧耳倾听曾鸣泉的低声翻译,一边摇头晃脑地喝着茶。当台上演到包公愤极,令王朝马汉拉出铜铡,把驸马陈世美置于铡刀之下,准备摁下铡把开铡时,吕克特“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能铡!让他和秦香莲离婚不就算了,为什么杀人?”

举座皆惊。

王朝马汉不知所措。

台上扮演包公的是个老演员,知道大戏不能因为台下无赖之徒捣乱而耽搁,于是一声大喝:“开——铡!”

吕克特一跃跳到了板凳上,手指王朝马汉:“不能铡,如果骗个女人就杀人,我已经被铡好几次啦!”

戏院大乱。

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包公也不知所措。

救场如救火。杨老板踉踉跄跄跑到吕克特面前,三个躬鞠罢,哭丧着脸说:“顾问,顾问,俺这儿是中国,不是德国,恁行行好,把台上的陈世美铡了吧!”

“你们口口声声说贵国是礼仪之邦,礼仪之邦就更得按法律办事,不能随便杀人。我看最多只能判个终身监禁!”义愤填膺的吕克特始终不从板凳上下来。

大戏演不下去了。

最后,万般无奈的杨老板给台上的包公使了个眼色。

“包公”重新精神抖擞,仰脖大呼:“陈世美,你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本该严惩,今天奉皇帝之令法外开恩,不再铡杀,判你个终身监禁!”

戏场哗然。

戏罢,杨老板哭丧着脸找到兵工厂厂长黄业壁和巩县县长李为山告状:“恁俩行行好,劝劝俺那位洋祖宗,别来俺的戏院砸场子了!”

黄业壁说:“厂内的事俺管得住,厂外的事俺管不了。”

李为山一脸苦笑:“恁去南京找蒋委员长吧,别说咱巩县就是咱河南也还没有能摁住他的人……”

今晚演新戏,穿着皇帝服装的吕克特提前半小时来到了春风戏院,并且提出了一个新要求,他要和演员一样化妆。

杨老板说:“恁不上台演戏,还化个啥妆?”

吕克特一屁股坐在化妆间的板凳上,一本正经地说:“请问尊敬的杨先生,我身上的衣服是中国的,长的脸却是德国的,这算是哪国的皇帝?”

杨老板知道惹不起,只好遣人伺候。

半小时后,满脸涂好油彩,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皇帝”坐在了戏院第一排的座位上。

大戏开场。

《打金枝》是出道德教化老戏。大意是,唐代宗下嫁女儿升平公主给汾阳王郭子仪七子郭暧为妻。时逢德高望重的郭子仪花甲寿辰,众亲纷纷前往府中拜寿,唯独升平公主任性不往,招致非议,郭暧怒而回宫,打了公主一顿。升平公主告状于父母,逼父皇治罪郭暧。郭子仪诚惶诚恐,绑子上殿请罪。唐皇明事理、顾大局,劝婿责女,小夫妻摒弃前隙,和好如初。

《打金枝》共六场戏,前四场吕克特在曾鸣泉的翻译声中如痴如醉,每当“红樱桃”扮演的皇帝女儿金枝上场,整个人就像老鼠吃了几粒磷化锌泡过的麦粒,上蹿下跳,手舞足蹈。

大戏到了第五场。年轻气盛的郭暧怒而回宫,打了公主一巴掌,正准备扬手打第二下时,吕克特愤怒而起。

“不能打!”吕克特蹦到了板凳上。

一直站在戏台旁紧紧盯着顾问的杨老板知道,大事不妙,“皇帝”今晚又入戏了。

“人人都有自由,参加别人生日宴会,愿者去,不愿者不去,凭什么打人?”

台上的“郭暧”高举巴掌,不敢落下。

台上的梆子锣鼓骤然停息。

杨老板慌慌张张跑到了吕克特面前,鞠过三个躬,苦苦央求道:“俺的洋祖宗,不打了,不打了,恁下来吧!”

戏院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口大气。

“说话算数?”

“恁是皇帝,说啥就是啥!”

吕克特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郭暧”悻悻收起巴掌,改为好言相劝。

大戏继续。

吕克特笑了,全场的观众笑了,杨老板也笑了。

连本大戏在阵阵掌声中结束。

戏是县长李为山为庆祝六十六岁老母寿日邀的,戏罢,县长要请戏班子到戏院对面的“东义兴”吃饭。

吃过晚饭来看戏的吕克特走到同样坐在第一排的李县长面前,叽里呱啦一通德语后,曾鸣泉翻译道:“尊敬的县长大人,祝您母亲像莱茵河水一样千古流长,像洛阳龙门大佛一样心宽体胖,像花枝招展的金枝一样活蹦乱跳……”

李县长老娘看着洋蛮子“皇帝”,笑得合不上嘴。

“不知县长请客的餐桌能否多加个板凳,一场大戏下来,我饿了!”

李县长老娘看着儿子,急忙道:“孩,快应了,俺一辈子还没有和‘皇帝’一起喝过汤吃过馍呢!”

东义兴是巩县县城里最好的饭庄。饭庄实际上是个四合院,院子里大大小小有五个食厢。吕克特没有应县长之邀坐到居中最大的正厢内,也没有和既能唱戏又能喝酒的男艺人们坐在东厢,而是坐在了西厢。

红樱桃和三五个女配角坐在西厢。

吕克特进入西厢的时候,卫兵“镢头”也要一起跟着进去,吕克特不耐烦了:“去吃饭又不是去打架,动嘴不动手,用不着带枪的家伙!”“镢头”不用进,翻译曾鸣泉认为自己有必要进,自己不进去,他认为吕克特玩不转。吕克特可不这样想,他一把拽住了正要推门进屋的曾鸣泉,笑嘻嘻道:“曾先生,和中国男人打交道需要您翻译,和女士们就不麻烦您啦!”

卫兵“镢头”只好去了偏房,和戏班子敲锣擂鼓的响器、打旗喊令的衙役、端茶举扇的丫鬟坐在了一起,很快和一桌人打成一片,对饮嬉笑。翻译曾鸣泉已吃过晚饭,外加也不情愿和一帮粗人戏子沦落一道,就提前告辞回府。

吕克特还是第一次和红樱桃坐在一起。对面的红樱桃已经卸妆,但在吕克特的眼里,眼前这位卸过妆的女人比戏台上的更加妩媚。鹅蛋脸、柳叶眉、浅酒窝、皓白齿,外加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纤纤细细、嫩嫩白白的粉指,都是吕克特实在招架不了的东方之美。好半天,吕克特没有讲出一句话,而是一个劲儿地往红樱桃碗里夹鱼夹肉。

“吃,香!”吕克特用拙笨的汉语说。

红樱桃的女伴们嬉笑不停。

戏台上泼辣调皮的“金枝”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只顾吃饭。

除了红樱桃,女戏子们一个接一个给吕克特斟酒,吕克特一口一盅,边喝边嚷:“酒,香!酒,香!”

五道菜三巡酒过后,喝惯德国啤酒的吕克特不适应中国白干,端酒杯的手开始颤抖。

其他几个厢房响起了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张灯结彩的东义兴大院内弥漫着肉香酒醇,四五个端汤举菜的佣人在遍地撒银的月光下快步小跑,来回穿梭,食客们兴高采烈,陶醉在县长家的饕餮大宴中。

东义兴的拿手好菜最后上来了。巩县人人皆知,那是两面焦黄的卤肉热烧饼,一口下去,外脆内香,半嘴酥半嘴油,吃过烧饼,顺势再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连汤手工面,泡上三个又白又滑的鹌鹑蛋,有色有味,酣畅淋漓,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吕克特来过东义兴很多次,这道亦菜亦饭、一硬一软的巩县菜是他的最爱。每次啃过一口饼,配上一口汤,他都会禁不住来上一嗓:“MeinGott,MeinechinesischeLiebe!”(上帝啊,我的中国情人!)

一男一女两个端烧饼和连汤手工面的佣人并未离开,而是笑呵呵地等待吕克特的一嗓大喊。当吕克特、红樱桃和三个女戏子刚把卤肉热烧饼使劲咬进嘴里时,两人的笑容戛然而止,瞬间从腰里掏出两把半尺长的盒子炮,男的枪口塞进了吕克特的嘴里,举另外一把枪的女佣人断然喝道:“不许喊,谁喊就打死谁!”

口含卤肉热烧饼的女人们鼓着腮帮,瞪着眼珠,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平日里在戏台上用的刀枪剑戟都是木头的,而这次是明晃晃的真家伙,女人们没有演过这出戏,也没有见过这出戏。

女佣人手提盒子炮把女人们押到了墙角。三下五除二,几个人被反绑双手双脚,嘴被布条勒得严严实实。

醉醺醺的吕克特同样被男佣人反绑双手双脚,嘴塞布团。

这时,有人敲西厢的房门。吕克特的护卫“镢头”一直在观察着西厢,见两个佣人半天没有出来,急忙过来晃一眼,看看出了什么事。

门被打开,“镢头”看到了屋内的几个人被捆在地,马上就从腰间拔枪,躲在门两边的一对佣人一齐扑了上去,男佣人迅速捂住“镢头”的嘴,女佣人手中的弯刀一下子便抹断了他的喉咙,鲜血喷射三尺开外,飞溅到桌子上的菜盘酒杯之中。“镢头”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不止。女佣人俯下身,朝着“镢头”胸口扑哧又是一刀,正中左胸心脏,“镢头”顿时翻了白眼,慢慢摊开了紧握的拳头。

这时,西厢的窗户从外边被人推开,窗外露出三个人头,吕克特尽管浑身扭动反抗,但还是被内外五人连抬带拽扔到了窗外。

躺在墙角的几个女人看到,两佣人别好盒子炮和弯刀,一跃跳到窗外,如风如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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