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山区小镇,几十年来从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情。勘查完现场,局长带着人走了。汪传法、马辉、张富仁和村委会的三个人在宏济诊所前看护现场。大街上,人们三五成伙聚在一起,在黑夜里交流着糅合了自己臆想的看法。急救车空车返回县城。张所长让我送他回派出所,接上老太太,然后回家。
“您不用牵挂老太太。”我说,“我马上回所里照应她老人家。”“你不听命令!”张所长翻身就要下床,“车钥匙给我,我自己开车回去。”“已经十二点了。”“越晚越得回家!”“要不把老太太接这儿来?”姚院长说,“我这儿有的是空房子,床和蚊帐都是现成的。”“不行!必须回张寨村。”张所长说,“家里有人等着我。”犟不过他。姚院长抱着一床被子铺到面包车上,我们把张所长架上车,到派出所接上老太太。姚院长说:“我陪着去张寨,认认家门,以后好来给张所长换药。”路是掺杂着碎石的泥巴路,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面包车,速度和步行差不多。张所长坐在被子上,上身靠着座椅,老太太躺在他身边。“唉,真是的,想不到又负了一回伤。”他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鲁松,车是你自己修好的?打不着火,是什么毛病?”“多方面原因吧。”我说,“火花塞脏了,化油器油面太高,发动机高温——我也说不清楚。鼓捣半天,电瓶又没电了,多亏开拖拉机的小俩口热心地帮我推了一把。”姚院长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扭脸望着我,“张所长这样的英雄,太让我敬佩了!”他嘴里啧啧有声。“不敢当不敢当。你们要是上了战场,就会知道什么叫作英雄了。”张所长说,“我一向认为,一个人选择他的职业的时候,首先应该问问自己:如果怕死,就不要参军,哪怕是在和平年代;如果怕危险,没有一颗秉公执法的心,就不能当警察;如果私欲太重,就不能当法官;如果怕脏,没有爱心,就不能当医生。是不是这样,姚院长?”“哎呀,张所长,你说得太好了。”姚院长说,“你比我们医学院的老师都有水平。”“是的,如果选择了自己不能胜任的职业,不只是对社会不利,给别人带来灾难,而且——”我说,“对自己的良心也是一种折磨。”“张所长,你这么有战斗经验,今天怎么小河沟里翻了船?”姚院长回头望着张所长,“凭你的枪法,还不得一枪命中,根本不给对方出手的机会!”“今天的情况能和战场上比吗?在战场上,我从来不会看敌人的眼睛。今天面对罗德林不一样,以前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减速!鲁松,前面有个大泥坑,从旁边草地上绕过去——”张所长扭着脖子,望着车窗外,“鲁松,我给你发过一条传呼,收到了吧?我和阎强坐着大卡车到了县城,得知丁局长带着人去曲阜追抢劫犯了,我们不必再去馆驿镇,就回来了。我和指导员研究了一下,决定先把罗德林控制住。后来得知他找吴兵去了,我们就追到宏济诊所。玻璃门关着,里面亮着灯,我敲了几下,罗德林出现了,手里拿着枪。我叫他放下武器,冷静下来谈一谈,投案自首。为了表示诚意,我没有拔枪,空着双手,走上台阶,隔着玻璃门和他说话。他突然就对我开枪了,一个人到了绝路就失去理智了。玻璃门哗啦碎了,我觉得大腿一麻,身子一歪倒下了,枪声还在响,我想这下我可能要牺牲了——”张所长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当年在战场上,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我感到自己也已经死了。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夜里躺在床上,有时开着车,或者在地里干活时,都会有这种念头。大家都知道我从战场上背回来一个负伤的战友,却没有人知道我丢下了另一个,虽然他已不能再呼吸,可是他仍然是我的兄弟,他叫小黑,小黑!我把他丢下了。所以现在对死亡我不恐惧,有兄弟亲人在那里,总有一天我要辞别这个世界,去和他们相聚。可是那时,我该怎么对兄弟说,我做了什么……到了,鲁松,前面左拐,进村。”张所长指挥着我,把车停在村头一家篱笆墙外,几间砖瓦房,有两间还亮着灯光,挂在树上的一盏灯泡忽然亮了,灯光照亮了院子。一个女人跑出来,打开篱笆门,我把车开进院子。我打开车门,下车,把迎上来的女人吓了一跳。“你是——”“他叫鲁松。”张所长在车厢里大声说道,“小梅,我在这儿呢。”一个瘦小的中年妇女,又黑又瘦,眼睛在灯光下很有神。安顿好张所长和老太太,我和姚院长回镇上,一路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张所长家破旧的瓦房,以及他妻子看到他受伤的那种眼神,不是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接纳,生活给了这个黑黑的瘦小女人太多的辛苦和劳累。临走前她十分大方地送我们上车,很客气地说着:“谢谢你俩了。”我把姚院长送到卫生院门口,然后掉头往宏济诊所开。快三点了,午夜已过,夏日的黎明很快就要来临。镇上很多店门紧闭的铺子里依然亮着灯,有的还在门前点着香烛。张三饭店开着半拉店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坐着一些人,家族发生了大事,饭馆成了人们的议事场所。诊所里亮着灯,门前空地上摆了几把椅子,一伙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啤酒瓶。我关了车灯,把车停在诊所后门墙根的暗影里,坐在车上,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着我并不在场的那场枪击情景。汪传法走过来,靠近车门,斜着眼睛往车里看。“传法,上来。”我说,“有香烟吗?”“烟不好。”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摸出香烟,“两块钱一盒的‘大鸡’。”灯光从门口透出来,照亮诊所门前的空地,那儿本来是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的。几个人坐在那儿默默地喝啤酒,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周围太寂静了,就因为面前这幢房子里躺着两个没有心跳的人,这个深夜就变得死寂了。燃烧将尽的香烟烧疼了我的手指,我把烟头扔出车外,打破了沉默。“罗德林的越野车呢?”“阎强开走了。现场快勘查完时,他让马辉去罗德林身上找车钥匙,马辉不敢去,让我去。”汪传法说,“我问他找车钥匙干什么,他说怀疑罗德林就是用这辆车往山坡上运送的尸体,这是物证,要扣留,开到公安局去检查。我到罗德林身边看了看,回去告诉他没找着,他很不满,嘟囔着自己过去翻到了车钥匙,跟随县局的车队一起走了。”“张所长受伤时,你也在现场吗?”“我在。”他说,“傍晚,张所长和阎强从县城回来,阎强说先把罗德林控制起来,他一旦觉察不妙,潜逃了再去追查可就麻烦了,有钱人到哪儿都好藏身。张所长也同意。罗德林不在工地上,家里也锁着门。后来在街上遇见张龙,他说看见罗德林去宏济诊所了。我们赶过来,罗德林的越野车停在门前,车上没人。诊所玻璃门上挂着链子锁,屋里亮着灯。张所长敲了几下门,罗德林在里面出现了,手里拿着枪。张所长说:‘德林,你把枪放下,冷静下来谈一谈。’罗德林说:‘走开!你们都走开,别挡我的道!’他拿着枪对着我们,做着让我们走开的手势。张所长说:‘你必须马上把枪放下!把事情供认清楚,争取政府给你一个宽大处理的机会!’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罗德林已经把吴兵杀了。张所长的意思是,罗德林杀了那个外地人,首先是因为那个人找他的麻烦,如果是在他家里失手把那人打死的,罗德林不至于死罪。张所长没有拔枪,他空着两手,隔着玻璃门和罗德林说话,可是没想到罗德林突然发飙了,枪响了,打中了张所长,身子一歪倒下了。我想冲上去,两条腿却不听使唤,挪不动步子,罗德林又开了一枪,打碎了玻璃门,我把手里的警棍当成了手榴弹向他扔了过去。马辉在地上摸索着,想找石块,没有,就把两只皮鞋扔过去了。这时枪又响了,罗德林回了一下头,栽倒在地,阎强出现在他后面,又连着补了两枪……张所长呢?你把他和老太太送回家了?”“嗯。”“张所长不能在外面过夜,天天晚上都要让家里的老人知道他回家了,输液的这个老太太是他战友的娘,老太太的老伴眼睛不好使,哭瞎了,他天天晚上得摸摸张所长——”“我都知道了!”我打断他。汪传法今天啰里啰唆的让人心烦。他不再说话,递过来一根烟,最后一根了,他把香烟盒揉成一团,捏在手里。“对不起!传法,我刚才太——”“我理解。”他说,“真像一场乱七八糟的梦!”我推开车门。“干吗去?”“张三饭店还开着门。我去买烟。”“我去。”他下车往张三饭店走去。诊所门前现在还坐着三个人。马辉坐在椅子上,摊开双腿,后脑勺枕着木头椅背,睡着了。另外两人,一个是村会计,另一个是治保主任。脚下一地空酒瓶。看着我走过来,治保主任站起身,想把椅子让给我坐。“你坐!”他双手扶着椅背,满嘴啤酒味,对会计说:“再去提两捆啤酒来。”村会计摇摇晃晃往张三饭店走。我把马辉叫醒,让他回所里去睡觉。马辉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走了。“看着路,别走山上去了。”治保主任对着马辉的背影说,“还是个小雏儿,混社会太嫩,五瓶啤酒就去见周公了。”汪传法和村会计一块儿回来了,后面跟着张富仁,背着双手,嘴里叼着香烟。汪传法望了我一眼,径直走向面包车。村会计一手拎着一捆啤酒,放在我脚下,蹲在地上破解捆扎啤酒的绳子,半天没解开。“看你笨的,拿打火机一烧不就断了。”张富仁一开口也是满嘴酒气。我离开他们,往面包车走。“你不喝啤酒?鲁松,专门给你提过来的。”张富仁大声说,“不喝白不喝!”我回到面包车上。汪传法撕开一条将军烟的外包装,“张三现在根本顾不上买卖了,张富仁成了掌柜的,说今晚不卖大鸡烟,来,奖给你一条好的,拿起将军烟非要塞给我。这帮家伙儿,好烟好酒使劲造腾,最后还不是要杜雪埋单!”他说,“张三是张霞的堂哥,他们家的人都聚在饭店里,商量着要给罗德林家要经济赔偿。”“要多少?”“听张三的口气,少了十万,明天就把吴兵的尸体抬杜雪家去。吴兵家是外来户,单门独户。他爹是个江湖郎中,挑着担子行医到眉镇,就在这里落户了。鲁松,你说,这件事情在法律上怎么说呢?”“我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案子。”“吴兵雇凶想杀罗德林,结果杀手反而被罗德林杀了。唉,你说这是什么事儿!罗德林可能意识到咱们在追查他,他就索性也把吴兵干掉了,他这个人一旦得知吴兵暗算他,在被逮捕之前肯定得结果吴兵。”他说,“罗德林从小就是小霸王,比他大个三两岁的,谁也干不过他。吴兵这个人很要强,什么事情都不想服输,可又事事落在下风。他打不过罗德林,后来就练起了铁砂掌,练也是白练,铁砂掌也怕手枪。吴兵想成为眉镇的首富,诊所是挺赚钱的,可还是没法跟罗德林比富,几千亩山林,不说卖大理石了,就是卖荒石,吴兵也是望尘莫及。他自认为比罗德林长得帅,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媳妇——张霞和杜雪根本就没办法站在一起!”一道车灯扫射过来,此时天空已经渐渐发白,大地上仍然昏黑茫茫。公鸡开始啼叫,远远近近几乎同时传来它们高亢的叫声。车灯照亮寂寞的街道,驶过来,停在面包车前,熄灭了车灯。是刘纪的白色皮卡车,玉娥下车走过来,“传法,”隔着摇下玻璃的车窗,她望着汪传法,“杜雪一定要过来,我和董凤云拦不住她。”她的声音近似哀求,“就让她进去,看看德林吧!给他擦擦血,净净面。”汪传法扭脸望着我,等着我来回答。